“陛下……”拂过他的发间时,陆机一向极稳的手在轻颤,好似压抑着哽咽。
殷无极掀眼帘看去,见当年冷漠倦怠,饮酒消磨余生的书生,如今却截然不同,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。
青衣文臣通红着双眼,唇紧紧地抿着,哪还看得出风流桀骜的神机书生的影子,连基础的戴冠之事都做的迟缓,束冠,梳发,拂开冕旒,仔仔细细,慎重至极。
好似这样,能够拖慢他的脚步,再留下他一程。
“你哭什么呀,陆平遥。”帝王撩了一下垂落的珠玉,叮叮当当的作响,显得他有些孩子心性。可他偏头,却看见神机书生垂手,侧着脸,紧紧地攥着拳。
“陛下,您要成魔尊了,臣是高兴的。”陆机不肯说半个字的意外,竭力地笑着。
当年,殷无极把籍籍无名的他从泥潭中捞起,听他策对、尊他为文臣之首,甚至延请大医,为他治疗腿伤,种种关切,已达到了君王的极致。
“当年您千金买骨,臣……”
陆机似乎想说很多,但是又觉得自己太多言,动了动唇,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
“你的《北渊春秋》修好了吗,记得把我放在《帝王本纪》的第一页。”殷无极的声音轻快如少年,甚至显出几分促狭,“这样要求我的臣子给我开后门,是不是显得不够客观?”
“这很客观!”陆机先是点头,又不住摇头,激昂道,“北渊第一位帝君,当然该放在第一页!没有人能越过了您去!”
“写成之日,记得给我看看,我很期待。”殷无极又笑。
短暂的道别结束,又是上山前简单的祭祀。北渊洲本就无甚繁文缛节,更是没有称帝的先例,只能遵循古书,自己拼凑出一场仪式。
更何况,为了迎接天劫,殷无极将程序简化到极致,三牲奉天,祭火燃起,很快便走完了。
“送到这里,就可以了。”魔君略略转身,帝冕上的旒珠一晃一晃,而他的容颜艳烈殊绝,如凤凰花火,只是展开广袖,说不尽的风流绝世,道不尽的雍容尊贵。
“尊位天劫,万魔皆避,诸位回吧。”
萧萧风中,随他至此的数百大魔,皆是红了眼眶。
殷无极今日似乎异常的温柔,他依旧笑着,对他的臣属们说道:“干什么,都露出这般表情,都知道是送我去渡尊位天劫,不知道的,还以为这是‘易水萧萧西风冷,满座衣冠似雪’呢。”
“别说那不吉利的。”萧珩走到他身侧,单膝跪下,打断了他的话,“臣请陛下,安然归来。”
“萧将军,有个东西给你,替我交到……”殷无极则是偏头,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盒子,带着机关锁。他想了想,又噙着笑,道,“……就替我交回家中吧,叶落总归根,总不能当一辈子游子吧。”
他口中的家,并非皇位之上,不在他们身边,也不在启明城。那是一个他从不会提及,但是萧珩却完全明了的地方。
“诺。”盒子并不重,但是萧珩双手接过时,手腕却有些不稳。
临到山下,藏于帝王血脉中的龙气已经压抑不住,正在他身后浮现出虚影,黑龙附于他的帝袍之上,缓缓游走,比那刺金的龙纹更栩栩如生。
当殷无极踏上九重天阶的台阶时,浑身收敛至无的魔气,在这一瞬间完全释放出来,疯狂而激烈,冲向渡劫最巅峰,继而,直直逼近尊位!
魔修之道,在战斗、在撕咬、在杀伐。这是一条修罗之路,
而在此世,早已没有杀戮比他更盛,业果比他更重的魔!
天地森罗,万魔之魔!
“天道若要杀我,尽管来杀!”殷无极一拂衣袍,百代光阴从他的身上流过,好似时间镌刻的纹章。
而他那沉静如山川静水的君王之姿,在一转身间,竟是那桀骜不驯,剑斩天下的屠龙少年。
“我殷无极,屠灭邪魔,抚恤万民,御游五极,北渡幽河,登临天山,直至,一统北渊!”
“成不世之功,创万代之基,偌大北渊,还有比我更配做魔道尊者的吗?”
“天若杀我,是天道不公!”
在他的帝袍逶迤过阶梯的时候,第一道天劫,携着怒雷狂奔之势,落下来了!
*
谢衍借道鬼界,有已是鬼界至尊阎罗王,亦是他盟友的无间引路,他一路上并未耽搁什么时间。
他手持鬼门关,戴着佛珠,走了最近的一条黄泉道,最终破开空间,出现在北渊洲西疆、天玑城中时,却听到了第一声雷劫。
轰隆一声,天地震颤,整个北渊洲都能听到这种鸣响。
昼短夜长的北渊陷入漫长的夜,可乌云遮不住启明星,那颗顽强的帝星,拨开云雾,照耀在天河星斗之间,万般皆成他陪衬。
谢衍对北渊的地形了解,是因为他曾经为寻四处流浪的殷无极,走过无数地方。但是时过经年,环境变得太多,化为白衣书生的他随手拦下一名魔修,问道:“这里是哪里?”
他需要确定自己在北渊的哪个地方,才能知道如何最快抵达雷劫之地。
“这里是天玑城。”魔修看上去是有要事在身,先打量了一下他,只见他虽然幻化寻常,但是通身气质不像凡人,警惕地道,“今日是陛下渡劫之日,城中有要事,你该不会是什么叛徒或者细作——”
“并非。”谢衍也不欲与他啰嗦,随手一弹指,便从他口中问出“这里是天玑城,原名为界城,位于北渊洲最西侧。陛下渡劫之地,在九重山。”
在谢衍转身欲走时,却看见沿途的街道上,有许多魔修正在聚拢,形成浩浩荡荡的洪流,正在向着这条街走来。
为首之人举着猎猎的黑旗,向着风中扬手一展,一个小篆的“殷”字便跃入眼帘。
那人修为中等,却似乎是读过些许书的,正跃上街边的一辆板车,高举旗帜,道:“陛下,恩慈仁恤,除暴安良,废除奴籍,于我们有再造之恩!今日陛下登临尊位,正是最关键的时刻,我等虽然修为微末,但也是知晓好歹之人!”
“陛下为了替我们讨公道,被那群劳什子大魔骂了多少遍,老子就没听到过一个好词儿,那时候,谁替陛下说话了?在陛下北征时,一个两个的都在说要反,问过我们这群泥腿子了没?”
“是啊,问过我们了没?”群情激奋。
“虽然陛下在万里之外,听不见我们的呐喊。但在今日,陛下最危险的时刻,若是我们不支持陛下,何时该支持陛下?”那魔修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起,像是在嘶吼,“诸位,今日就要让天听到我们的声音,让地知道我们的选择——”
谢衍侧身,并不顾忌自己圣人之尊,略略让出一条道路,让这群男女老少皆有,衣着各异,修为各异的魔修通过。
他们之中,有人的修为已经很高,无论未来北渊洲走向哪里,发生什么变化,他们都能从容应对。他们本不该在此时选队站,但是他们融入了这条队伍,为之呐喊。
他们之中,甚至有人的修为低微的不能算做魔修,却还是扶老携幼,如一滴水融入大海,进入了这支队伍。
渐渐地,队伍越来越长,看不见尽头。
“是哪个狗娘养的造谣陛下,说陛下为天道所弃,必定会死在天劫里——告诉你们,不行,老子不答应!”
“对,天道凭什么不让我们选择?别的大魔都不行,我们认可的至尊,只有一个人。”
他们的声音响彻城池。虽然微末,但微末之势中,有人点燃了火星,顿时燎原。
“我们,不要奴隶的国度!”
“是陛下说,人这一字,不分高低,无有贵贱,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写法。”他们道,“一撇一捺,是一个人字,顶天立地!”
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洪流裹挟着百姓的山呼万岁,这样的势,是一种直达九天的声音。
世界自有运行规律,就算是无形的“道”,也不可肆意玩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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