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良知、约束与教化后的自我,最终,还是会回归‘性本恶’的本我。”
“如此,在本座尚有一丝慈悲善念时,将我的生命终结在此时此刻……如此,就可算是不变了么?”
帝王笑而叹息:“把魔罗困锁于体内,连同天道的干涉,就此一并带走……圣人啊,这般死法,像个英雄吗?”
高洁无暇的死,他求而不可得。
如今,他只想对得起自己。
谢衍终于知道了,殷无极这些时日在他身边的徘徊不去,这是他生命里难得的闲暇,又是心存怎样一段执念。
关于求死与往生的探讨,藏在绝望背后的求救与呼喊,反复渴望的爱语,肆意释放的天真任性……
神性、魔性与人性的三魂,皆有追求与执念,种种矛盾构成了活生生的一个人。
他自言自语:“本座可能终其一生,都无法到达‘无欲无求’的仙人境界。殷别崖,他执迷、惘然、瞻前顾后、爱憎激烈……千年的饮冰卧雪,也改不了他这偏执的性子。圣人啊,我很麻烦,是不是?”
“我总是对圣人有所求,向您求爱,言恨,或是求死。您慈悲,怜悯我,总是会给我些许回应。至今,我依旧在向您提要求,很自私、很过分吧?”
殷无极刻意模糊着死亡的边界,似真似假地与他订下约定,是早已有了大觉悟。
他想要完成自己的遗愿。
殷无极想要无忧无虑地呆在他身边,哪怕一刻一分一秒也好,恶紫夺朱,他会把一生终结在堕落之前。
“陛下难道是认为,恶的一面才是‘本我’?”
谢衍看向山海剑与无涯剑构筑的结界,那些反噬的因果攀爬上结界,支持不了太久。
地魂如果得不到答案,始终执念未消,无法从这祭台似的白骨王座上解脱,回到只有一魂七魄的躯体之中。
谢衍见他迷惘,在因果反扑的修罗道内,他居然也能与他论起道来:“所以,问我‘性善’与‘性恶’,陛下是已经从自己的一生中,得到了一个答案,所以,并不认同我的观点。”
“……请圣人指教。”地魂轻轻说,他已经归于魂魄的混沌形态了。
谢衍俯身,把一片魂魄轻柔地拢在怀中,用染血的长袖遮起,无言的保护。
白骨王座再度动荡,生出荆棘般的骨刺,似乎要扎穿那妄图离开的祭品。
“惩罚吗,冲着我来。”
谢衍明白这以一换一的本质,径直撩起长袍,毫不犹豫地坐上白骨王座,用背后生生替殷无极的地魂受了这荆棘之刑。
他像是不会痛似的,不出声,只在血肉撕裂时,有些许沉重的喘息。
谢衍轻声道:“倘若这王座上必须要有一个祭品,那么为什么是他,而不是我?”
“倘若登天必须要一个人做另一个人的台阶……”
那么那个做最后一级台阶的,为什么是徒弟,而不是师父?
师长为弟子铺路,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。
若是用别崖的尸骨为天阶,才能在阶上与天对弈……
这局棋局,他宁可掀了。
圣人的血肉被穿透,恶缘在生长。他的灵气却凛然清正,教一切因果恶念褪去。
苦海慈航,他不吝以身渡魔,也要让殷无极解脱。
“师尊!”命魂与地魂同时唤道,“您怎么样!”
镇压着白骨王座的地魂,完全变成混沌漆黑的魂魄模样,轻的像是一片云,眷恋地窝在师尊的怀里。
他不再是帝王,而是回归本相,是饱受折磨的孩子,安睡在师长的怀中,听他讲帝王将相的故事。
谢衍心想,他合该被温柔地拥抱,而非独自面对白骨荆棘。
谢衍再度安抚这片伤痕累累的魂魄,长袖濡染,他一身鲜血尽数喂养大魔。“不要害怕,别崖。”
圣人静静的,倏尔露出一丝笑意,像是深潭梅边的积雪融化,“魔性并非是不可化解的,你一直都做得很好,别崖。你的本性是善的。”
他把殷无极承载命魂的躯体扶起,半环着他,让如荼蘼盛放的魔君枕在他的膝边。
“此言何解?”美人眉眼忧悒,眼眸微阖,睫羽细细颤抖,泼墨似的发散落满膝,宛如天下绝唱。
命魂代表人性,他的情感丰富许多,甚至在师尊膝下,他忍不住显露出些许持宠生娇的姿态。
“我教化你时,早已知道你命盘有入魔之相。”
殷无极一僵,再用脸颊轻轻蹭过他的手。他明显紧张了,甚至还有些许乞怜:“师尊,我并非骗您,我只是……”他当年生于混沌,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命数?
谢衍梳理着他的长发,见他不知所措,淡淡笑了:“那又如何,我还不是收你为徒?”
他是精通天衍的天问先生,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。他肯收殷无极,当初就是做好了替他周全一生的准备。
谢衍抚摸着他绮丽的眉眼,道:“那时我在想,这么一个玲珑通透的孩子,又与我有缘,入魔实在是可惜了。再说,天命入魔,难道你真的非得入魔,难道这命不可改吗?”
他的声音里隐隐带这些狂傲,“若是我谢云霁的徒弟,这一生,我定要保他平安顺遂。”
“既然你拜师那日,对我三叩拜,你往后的所有一切,既是我的责任,亦是我的缘分。”
谢衍含着笑,洞悉一切的漆眸,此时流光溢彩,道:“再者……你若当真心有恶欲,满心污秽,为师当年会收你?”
“师尊……”殷无极伏在他的膝上,被他轻轻抚摸了下颌与脖颈。两人的血都融在一处。
谢衍说是替他周全,就从来身体力行。他一边用灵气与这白骨王座对抗,逼退这荆棘骨刺,稳稳的不落下风,一边还在给膝下承欢的弟子讲道。
圣人弟子,理所当然地在他座下聆听教诲。
他只要听着就好。始终挡在弟子面前的,是师父。
谢衍镇着白骨,却如端坐霜天,含笑道:“若要追溯前尘往事,以圣人之名起誓,我当时见到的你并非恶欲所化之魔,亦没有天生邪性。”
“……而是一块纯粹,无暇,未经雕琢的璞玉。”
“那时的你,善恶之念已经初发,需要细细引导,谆谆教诲。教得好,你会成为当世神佛;教得不好,你会化为邪魔。”
谢衍似是有凌绝天下的自信,笑道:“你之天分,谁来教都是作践,唯有我,堪当你的师父。”
殷无极眼睫轻轻颤了颤,地魂正在回归,与他的躯体交融在一起,“师尊竟是这般认为的吗?您并不后悔收我为徒,一直被我这样麻烦着,拖累着,甚至还自断道途……”
谢衍看他的血泪止不住地流,伸手拭去他的泪,“别崖,你并非只有魔性,亦不是注定了为魔中之魔。”
“荆棘载途而不退,万剑穿身而不悔,普渡万魔的大宏愿。如此慈悲愿,谁说你是邪魔?”
第406章 师长之道
“慈悲愿吗……”
殷无极的地魂听罢, 笑而叹息,终于融入魔君躯壳之中,与命魂合一。
殷无极魂魄不全, 命魂多情激烈,爱恨分明, 总是展现出少年的天真偏执。
此番再苏醒,迷惘扫去, 帝王的本相重归, 他的赤眸中徒留下一片清平。
修罗道走的越远,殷无极越是理解杀戮的本质。烈火焚身, 也无半点后悔。
以杀止杀, 修罗之道。当年他跨山填海的孤勇,如今已是满肩风雨,一地寥落。
帝尊回头望去,来时路杨柳凄凄,竟是面目全非。他依然要走下去, 直到尽头。
“圣人, 何为慈悲愿?”
殷无极被他揽着背脊, 他似是倦怠极了, 从伤痕累累的圣人怀中抬起头,苍白的唇擦过他的耳畔,喁喁的私语。
哪怕是深陷泥淖, 身为最顶级的修真者,在接触到道的时候,他们总是抓住这灵犀一念,不惜代价的求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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