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珩报以轻嗤,道:“僭越?若是陛下不默认这份僭越,这种超然于人臣的地位,谁拿了不烫手?”
陛下归来后,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批准他出府,而是定了十五日的期限。这如同一个“不信任”的信号,意味着“莫须有”的罪名,会在萧珩的身上再压至少十五日。
君心难测,萧珩心里既不知道殷无极怎么想的,也并非问心无愧,才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,宁可不与他相见。
或者说,这对过去风雨同舟的君臣,如今却怕看见彼此陌生的脸。
两人走过深深的长廊,来到萧珩会客的书房,待坐定,将夜取出一壶酒,神情微顿,似乎有些挣扎。
“小猫儿,你并无物欲,不像是会带酒来看大哥的人。这酒,不会是那一位赐下的吧?”
萧珩何等敏锐,看出了将夜的不对劲。他心中一沉,嘴上却带笑,“怎么,你不高兴,难不成是酒里有毒啊?”
将夜沉默了一下,并没有正面回答,道:“你愿不愿意喝?”
萧珩面上那无所谓的笑容消失了,目光冰冷。
将夜看着那壶陈酿,他虽然领命办事,但是殷无极的深沉心思,他也猜不到几分,只是闷闷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不知道,这酒有没有毒?”萧珩摇晃着密封的酒壶,翘起了腿,显得有些冷漠倦懒。
萧珩细细把玩壶身,发现上面有着君王施下的特殊的术法,只能启封一次。如果殷无极没有说明,将夜的确可能不知内情。
“他只是让我跑一趟,将酒赐给你,其他并未说明。”
将夜并不愿领这个莫名其妙的差事,他今夜来找萧珩,是为了十五日内查清案情,所以必须得到他的供词。
“我来找你,是为了当面问你,那被证实刺杀陛下、如今殒身风波海的刺客‘公输明’,究竟是什么样的人?”
将夜紧盯着他,目如鹰隼,显然是要捕捉他每一个神情。
“怎么,把我当罪人来审?”自从知晓酒壶是谁赐下时,萧珩的心情一下子差了几分,脾气也显得有些不好,但还是回答了。
“公输明此人,的确是我提拔的,但是,我也是按照军功任命,程序并无特别之处,更没有另眼相待。”萧珩道,“我麾下那么多将领,我不可能各个都像兄弟般知之甚详。”
“他家中并无父母,亦无兄弟姐妹。”将夜道,“孤身一人,在家乡也是籍籍无名,三十五年前加入天权城大营,积累军功,出人头地,在三年前因平叛有功,被你提拔为校尉。”
“哦,那一次啊。”
萧珩掀起眼帘,语气平淡:“只是个小叛乱,幽河以北,呼兰高地上,有个部族名为‘枭’,部族首领纠集了几百人,就打算划块地造反称王。我提前得知了消息,点好了兵,就等着他们动手,他们旗子一打出来,第二天我就带兵过河,直接灭了,收割了一波军功。”
“没有了?”将夜追问。
“还能有什么?”萧珩不快,“鸡还没生蛋呢,哪能提前杀了?讲不讲道理。”
将夜不答,他手中有消息,知道萧珩的确隐瞒了什么。至少,动机绝非如此简单。
将夜又问了几个问题,萧珩或是简练地答,或是隐瞒了些什么,摆出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了。
但无论将夜再拖长交谈的时间,也终是问无可问。他抬头,看向高悬中天的明月,只觉今夜月色带血。
萧珩拔开酒壶的塞子,凑近闻了闻,一阵异香扑鼻。他抽动了一下鼻子,咧嘴笑道:“好酒。”
这些时日,萧珩虽然独自呆在府邸吃喝玩乐,但他相当注意入口的食水,都是自己亲手烹制,来历不明的碰也不碰。
“你可以拒绝。”将夜声音清冽。
“怎么拒绝?”萧珩倒酒,神情颇为无所谓,漫不经心地笑道,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”
“就是这酒带毒,你也得盯着我喝下去吧。小猫儿,不为难你。”
“……”
“再说,陛下要我的命,合该直接提剑来见我,砍我脑袋,何必指望这一壶酒?”
萧珩一转杯盏,仰起脖颈,将陈酿饮尽,大笑道:“倘若这一壶酒,就能让老子穿肠肚烂,那老子只好认了。”
“且当……我识错了君王,白来世上走一遭。”
将夜身形笔直,坐在他对面。他沉默着,见年长的将军一杯接着一杯,将酒壶倒了个空。
陈酿烧喉,本该千杯不醉的将军,只觉头颅沉重。
待到扫空最后一杯酒时,萧珩已经意识模糊,看着面前俊美凛冽的白袍男人,只觉得一切都虚晃,如同梦境。
“人生大梦啊……”
萧珩想要站起身,却觉身体沉重,脚下虚浮,头颅如针刺般欲裂。他连思考都吃力,好似意识在渐渐流失,却依旧笑着。
“转达陛下。”
“这一辈子,萧珩背主无数,声名狼藉。但是,当年启明城中,承他一诺,必践终生。”
“萧重明,从未负君。”
酒过三巡,天地颠倒,白袍刺客俊美的容颜也在模糊。
在战场上未曾倒下的将军,在斑斓陆离的光影中向后仰倒,阖上了他宛如鹰视狼顾的眼睛。
“该去复命了。”
将夜将他平放在书房的矮榻上,看着倒下的将军,神情是不起波澜的水,分外平静。
白袍男人的背后,明月正在迅速染上血色,月华猖狂地盛放。他拉上兜帽,微微低头,自语道:“睡吧,在这个阴谋之夜。”
将夜离去后不久,书房的屏风后,站上了数个侍女的背影。
她们向两侧让开,一名雪色散花长裙,墨发垂腰的女子静静立在那里,走向平躺在矮榻上的将军。
“楼主。”侍女们唤她,向她行礼。
“退下吧,封锁将军府,如再有入侵者,杀了。”她这样淡淡地命令道。
凤流霜的性格本就如霜雪冷厉,但是目光落在萧珩身上时,出现了些许复杂的情绪。
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离去。
窗边月色泼入书房内,光影横渡,床榻上沉睡不醒的男人面容亦是半面明,半面暗。
凤流霜似乎并不着急,她在他床边坐了一会,似乎是在欣赏这个桀骜不驯的男人无法反抗的时刻。
从启明城时期起,萧珩就显得格格不入。他当初以大乘魔王的身份到来,名义是投靠,实则是联盟。
后来的启明城之战后,他与原先的启明城一党全然疏离,相见也不过是同僚,不再深交。
如此三百余年,争端早就磋磨了早期的情谊。或许,他与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情谊。
“有人视你为眼中钉。”女子平静地从袖中抽出匕首,寒光凛冽,锋刃在他的胸膛轻轻划过。
“在今夜睡去,的确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她轻启朱唇,道,“感谢我吧,将军,这是在救你一命。”
说罢,她反手,将匕首刺入男人的胸膛。
鲜血飞溅,染上她覆面的白纱。
第356章 君臣嫌隙
九重天魔宫举火时, 血月正高悬。
直属于帝尊的魔兵披坚执锐,举着火把,成队列疾步穿过宫城道, 兵戈在墙上落下狰狞的影。
见微殿内, 妄图替萧珩说情的左相陆机,今夜被帝王扣在了身侧,为他研墨拟旨。
“陛下……”听着殷无极一句句说出旨意,负责誊抄的陆机越发心惊肉跳,“这清单的牵扯范围,实在是太广了……您真的要这样做?”
陆机当然能够听见殿外穿梭的魔兵匆匆的脚步声,结合手中拟定的旨意,他就能将今夜的局面猜个七七八八了。
陛下在拉清单。
在他还未归来时, 将夜早就准备好了一份名单。
这一份名单, 涉及的并不止君王风波海遇刺案,而是向前倒查, 将与过往贪腐、越权等案件有关的群臣一并发落。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