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我反不了吗?”谢衍轻叹一声,却是意味不明。
谢衍明明知道这只是一折戏,却又觉得,这又不仅仅是一折戏。
那是一切吞噬人的东西。纲常、宗族、君父、伦理、尊卑……古今多少事,悲剧能够被唱为传奇的都太少,多是掩埋在黄土之中,籍籍无名。
而他们私底下维持这样隐秘的关系,破了一切能破的禁忌,终局又能有多好?
就算贵为圣人与帝尊,他们难道能够不顾仙魔的立场之分,胆大妄为到挑战古往今来的伦理纲常吗?
结局是否又是满身毁谤,坠下云端?
“谁说吾反不了?”谢衍手腕用力,把殷无极附身的白瓷美人转而背在身上,抬手便招来剑气,将这棺椁一样的花轿直接化为齑粉。
“……啊,我的花轿!”殷无极用冰冷的手臂揽住他的脖颈,微微仰起脸,惊呆了。
“这棺椁,不要也罢。”谢衍冷笑,“继往圣之绝学,便是继往开来,往圣的事情归往圣。吾创的儒宗,怎么就不能反?我今日就是把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一套扔到火里烧了,也没人敢说吾半个字。”
守着花轿的丧服纸人鬼也惊呆了,他们被那位陛下塞进纸人里时,得到的命令是守着花轿当气氛组,把白瓷美人抬走入棺。
现在花轿没了,人在圣人的背上,看样子也不打算放。他们一时间愣住了。
“散开。”谢衍不欲与这些小鬼计较,只是随意扫过一眼,便径直踏过满地纸钱与炉灰,背着他亲手打扮好的漂亮徒弟,光明正大地离开这阴暗冰冷的朱墙深院。
“故事里的小姐临死之前,不都是在等着心上人带他私奔吗?”白衣书生神情平静,“夜奔无名无分,你既想好了,就和我走,亏不了你。”
“要是有人敢送你进棺椁,为师先把他送进去。”谢衍冷笑。
殷无极没想过这个展开,甚至在努力挣扎。可惜这具躯壳太脆弱易碎,他又怕真把自己摔了,待在圣人身边,元神就算离体也会被塞回去。
他只得无奈道:“您放我回去!”
谢衍记得来时的路,他穿过阴暗冰冷的小道,走到分岔路口,然后毫不犹豫地转向宽敞而灯火通明的那一条。
殷无极揽着他的脖颈,悄悄埋在他脖颈处,小声道:“圣人这是急了啊,算不算我赢?”
“请陛下闭上嘴。”谢衍的语气越是平淡礼貌,越是压抑着暴风雨,“方才魔君陛下说了些什么荒唐言,要不要吾与陛下好好计较计较?”
第289章 指尖流沙
谢衍常年背着山海剑, 背负附着帝尊元神的白瓷美人并不难,何况他很轻。
离开那压抑逼仄的庭院后,他又怕把他摔碎了, 小心地托着他的膝弯,颇为温柔。
而刚才闹腾的小徒弟一时也没了声,闷不做声地勾着他的脖子, 垂腰的长发跟着谢衍沉稳的步伐一晃一晃, 艳红的嫁衣拖曳着,像是凤凰的尾羽。
夜风腥烈,鬼气森森。谢衍见他半晌不说话, 以为是他编不下去了。
却不料, 伏在他背上的小徒弟躯体冰凉如雪,歪头蹭了蹭他,却不再捏着嗓音唱戏腔, 声线几分轻哑,动人哀婉。
“郎君朝登天子堂,合该名满帝京, 娇妻美妾, 风头无两。”
“如今明月奔我而来, 却是十年寒窗虚耗, 功名利禄作尘,青史无处留名。轻掷簪缨,换来残躯一具,江山美人两尽绝,人也空空,心也空空,何处话凄凉?”
谢衍近距离听他唱怨词, 不再是那样空灵缥缈,而是近在咫尺。
“卿卿吾妻,‘功名本是身外物,此身本是弃置身。’”白衣书生却神色沉静,甚至还勾起唇,顺着他的唱词一和。
“‘我本清都山水郎,天教分付与疏狂’。也曾青眼高歌,若个白衣卿相,俯瞰朱户侯第,王谢门前捉燕雀,玉门关外吹玉笛。与其囚于名利场,不如佳人两心同,此身逍遥无所有,小舟一叶去,携美下鹭洲。”
“美人已入幽冥,黄天后土难寻。”殷无极用唇碰了碰他的耳垂,强调,“两处茫茫皆不见,君与何人下鹭洲?”
“上穷碧落下黄泉,抽刀断水,倒转阴阳,踏遍三界何妨。”谢衍掂了掂他白瓷做的躯体,只觉他比方才更轻了些。
于是他蹙眉,停住脚步,半跪于地,让易碎的陶瓷美人倚在臂弯中。
他的陶瓷躯体,已经撑不住华美的嫁衣。
谢衍伸手一碰,只见流沙落出嫁衣布料,似涓涓的溪流,又从他指尖流逝,宛如一去不回的时光。
“只是寻常材料,承受不住本座的元神,很奇怪吗?”殷无极看着谢衍难以名状的神情,连忙笑着安慰。
他被谢衍哄的乖了,又是最听话的孩子,用下颌蹭了蹭他的手心:“就算您把我背出来,改了戏文,这白瓷美人的壳子也撑不住多久的呀。您的甜言蜜语真好听,我好喜欢,待我回到身体里,这一关就算您过去了……”
他抬了抬手,碎瓷片如剥落,片片落下,化为流沙,露出中空的内里。
“……不行。”谢衍托着白瓷美人纤薄的脊背,把白皙纤长的手覆在他正在龟裂的小臂上,在秘术的作用下,流沙竟然倒流回去,填补在碎裂处,试图将他修复如初。
可惜碎裂的瓷器终难拼合,就算拼回去,却还有瓷器明显的裂痕,也维持不住基本的形态,只是一碰,又碎了一地。
谢衍眼底一暗,再捏诀,居然是倒转时间的法术。
他拧起来,居然要往前倒拨时间,这可是实打实的禁术,烧寿数的。
“坏都坏了,有什么必要拼起来?”殷无极似乎没想到他能这样执着,可这具白瓷人偶的双手都残损了,他藏在袖摆里,怕吓着谢衍。
“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,我随手做的,你要的话,十个,百个,我都能打制,你非得修这一个做什么?”
“不需要。”谢衍道。
没有手就没法捏诀,殷无极使不出法术打断,只得愤愤低头,一口咬上师尊的指尖,甚至还磨了磨牙,“谢云霁,你怎么回事,怎么天天用禁术,嫌自己命长是不是!”
“无妨,圣人命长,这点寿数烧得起。”谢衍语气平平,他见不得徒弟碎在他面前,哪怕是一具白瓷偶,也不行。“输给你,不行。”
“……唔?”殷无极咬着师尊不放,略略睁大眼眸,满心的茫然。
怎么回事,谢云霁一向豁达潇洒,应该是输得起的人啊,有必要不放他回神台么?
“松开,小崽子,属狗的么?”谢衍看着指尖的一圈泛红的牙印,禁术复杂,刚刚起手就被他咬住了手,谢衍确实也没能成功施展。
只要开始坍塌,魔尊元神的压迫就会加剧,怎样铜浇铁铸的材质也不可能承载。
殷无极怕他再弄出什么禁术,启唇松了牙关。
谢衍的手才撤出,就见他抬眸一笑,身上腾起宛如凤凰涅槃的火,并不烫热,却转瞬间燃遍全身,连人偶带嫁衣烧了个干净。
不过瞬息,他就干脆利落地遁走了,只留给谢衍一捧灰烬。
谢衍看着空空如也的臂弯,与灰烬里的一束绞起来的长发,眼底却黑透了:“……”
离去之前,殷无极依稀听到谢衍骂了一句什么,丝毫没有往昔的君子风度。
等到帝君在神台上苏醒,舒展了一下肢体,才慢慢回过味来,笑得前仰后合:“想不到啊,谢云霁也会骂人啊,说好的儒雅君子呢,哈哈哈哈……”
谢衍不知帝尊在背地里取笑他,而是俯身,从灰烬里捡起那长发绞成的细丝,试了试质地,十分柔韧,显然是专门加固过。
他想起了断弦的琴,沉默了半晌,从袖里乾坤掏出断弦琴,一合长度,刚刚好。
“青丝做弦,修好这把琴,是要做什么?”谢衍抱着琴,白衣如拂雪,缓缓走在变幻景色的长街上。
不多时,他的身边便飘着纸钱,响着喧天的鞭炮,离开了街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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