弟子们沉默。
韩度在此时,真正理解了何为“天地不仁”。
他环视无边的江水,缓缓道:“我们修仙,是修的什么?是修的视生灵涂炭为无物的‘大道无情’,还是只顾着一人得道,哪管洪水滔天的‘顺其自然’?”
没有人再质疑了。
所有人冒着狂风暴雨,来到被洪流冲击的千疮百孔的堤坝上,嘴里死咬着灵丹,抵着下颚,开始施法。
“先构筑屏障!”
在无边无际的江流冲击中,即使是大能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改变地貌。使用土系秘法也会因为没有地基,被江水快速淹没。
韩度加固他们的立足点,他即使修为至渡劫,但是改变地形级别的术法,依旧需要消耗大量灵力。就算短时间能做到,他也无法坚持太久。
在自然的威能面前,再强的修士,也不敢说能够完全拦下肆虐的洪流,只能疏导或是延缓。
但是今日来到此地的,不止是一个人,还有百人、千人,甚至万人。
中洲仙门的半壁江山,皆在江畔。
妄图以人之身,与天抗衡!
“勠力同心!”
“这不是纠结于门户之别,道之偏见的时刻。”法家弟子们平素性格狂傲,以道统自豪。
此时的他们,依旧秉持着这种骄傲,心想,“毕竟,我们都是‘中洲仙门’!”
没有人去深思这个概念的来历。
但今日在江畔的仙门弟子,却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着,没有人往后退哪怕一步。
不多时,他们在江边撑起屏障。
按照圣人的计划,沿途的仙门弟子打算把奔腾的洪流限制在水道之中,为圣人争取时间。
一个人的力量有限,屏障只有十几尺,能承受的力量也有限。
几十人,上百人,乃至上千人呢?
韩度是阵法的正中心,正在出手均衡屏障的灵气,避免洪流从薄弱处冲破灵气屏障。
“下一波洪峰,什么时候?”韩度用墨家的传音法器,问还在他们前方的风飘凌。
彼时,这位儒宗首徒已经召请了九歌剑阵,面前是滔天洪流。
风飘凌的声音沉在大雨中,断断续续传来:“快到了,你们准备接。”
天河从苍穹的窟窿里倾泻,公平地浇在他们身上。举步维艰。
风飘凌尝试招来上古仙神,可是自然的伟力哪里这么容易抵抗。
九歌剑阵的消耗太大了。他举步维艰,甚至觉得灵气在快速流逝,但他到底是抵住了最狂暴的洪峰。
“大师兄——”有弟子在叫他,声音淹没大水之中。
他听不清晰,风飘凌的意识模糊,他顶在阵法最中央,千钧的力道硬是压在他的身上,全身的灵脉都紧绷着,与极限对抗。
修真者寿命绵延,高高在上,那也要看与什么比较。
在天地的面前,修士亦是凡人。
“师兄,我来助你。”白相卿见事不对,立即伸手,抵住了风飘凌的脊背,“千万不能倒下去。”
水是堵不住的,他们的任务是拖延时间,让其尽量奔流在预定的轨道,不要那样快地淹没还未撤走的百姓。
人的迁徙速度,怎么能抵得上水流呢。
何况,那不是百人千人,而是数十万人啊。
“圣人有言,天道不仁,水患还会持续。不能寄望于大水自然退去,已经淹没了沿途近十座城镇了……”
兵家不善法术,只适合战场。但是在世俗朝堂里,不乏兵家的后生门徒。
当代宗主李重景的面子,莫说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,连皇帝都会给。
仙门入世,修士的存在凌驾于世俗政权之上。
“照我说的做。”李重景行事毫不拖泥带水,先去找了当今皇帝,逼视龙椅上战战兢兢的少年君王,背后则是数个兵家出身的封疆大将。
他的话有多大的威慑力,不言而喻。
“圣人下了死命令,我若做不到,提头去见。”
扫清朝堂的障碍是必走的流程,在他办事的时候,兵家弟子也在行动。他们每个人拎出来,都是以一敌百的强者。
很快,迁移灾民的任务开始了。
一场灾难,数十万人的流离。生与死皆在此一举。
兵家宗主调来大量军需的车马,投鞭指向北方高地,头顶的阴云中酝酿雷暴,正击中城池最高处的白鹭塔。
天地苍白。
“因果吗?现在谁还管这个。”李重景也没在意,着轻铠,倚在塔边,看着出城时百姓发出骚动。但是很快就被压制。
临时的决定,混乱肯定是混乱的,但是他必须得维持住秩序,不能延误。
他想着:“圣人说的没错,修真百年千年,太漫长了。我们高坐云端太久,却不能忘记,我们是谁。”
每一名修士,也都是生于斯,长于斯。
血肉的联系,教他们无人可以抛家去国。
许多迁徙的百姓走在泥泞的大路上,车马难行,唯有双腿被泥泞包裹。后方追着他们的是云和雨,是名为洪水的巨龙。
在这阴翳与绝望之中,忽然有百姓指向天际,他惊呼:“天上,快看天上,那是什么?”
李重景亦看向天空。
流星吗?不,那是……
一道划过天际的光芒背后,跟着无数道泛着光芒的细线,与他们的路线刚好反过来,好似将阴翳的天空照亮。
那不是什么流星。
而是无数个御剑逆向而行的仙门修士。
“是仙君,是仙君们——”
疲惫与麻木中的百姓,经历着饥寒和流离。
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阴云,除却淹没在大水之下的家园,还有往后可能的饥荒之年。可当下毕竟还活着,谁都不敢去想。
但此刻,他们争相仰望天际,磕头跪拜,泪流不止。
“仙人啊——”
孤身站在临江崖上的白衣圣人,白衣猎猎,正俯瞰着奔流的江水。
他的神识延展到广阔天地中。他从前谨慎,未曾尝试过自己的极限,也不需要如此。
此时,谢衍的脑海里印出江流之上的图景。
超载的信息量极容易让人迷失,但圣人的锚点极稳固,不会轻易淹没在浩瀚之海中。
“流向、风速、降水……”
他还在延展边界,不断计算着。
他需要时机,让江流交汇,要击破天穹的阴云,要驾驭着暴烈的洪流奔向大海……
借助神识之眼,谢衍看见迁徙的百姓,看见江流上下,中洲仙门半壁为束缚水龙的努力。
不似平时衣不染尘,足不触地。今日的他们,双腿牢牢扎在泥泞里,连巨浪盖过头顶都不敢停。
怎么敢征服浩荡的自然,凭借宛如蝼蚁的人族吗?
唯有人族。
谢衍仰头看向天穹,好似在天之上对话:“上古时期,百家争鸣时,那些奔赴各国间的义人,难道就不懂,这是自取杀身之道吗?”
圣人站在与天对抗的顶峰,胸膛中氤氲着一股滚烫的热气。
他的眼底也燃起漆黑的流火,安静又炽烈地烧着。
烧尽血肉,焚灭骨骼,哪怕只剩下伶仃残骨,他也不退。
当他们传唱后世时,没有见过圣人谢衍的人,或许从字里行间中,根本理解不了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。
圣人代表的是仙门最为辉煌绚烂的时代,亦是一股昂扬向上的精神气。
有他在,仙门的傲骨不会折。
脊梁不会断。
“后世之人或许读不懂今日的中洲仙门。”
谢衍道:“他们或许会问,修仙之人超脱凡尘,为何要干涉天地运行,平白沾染红尘因果……”
圣人临江,将全身的灵气向江水灌注,手背青筋毕露,用力到极致,好似在勒住天命的缰绳。
“不理解?那有什么要紧。”
谢衍面容如雪,唇畔划出决绝的笑。
“吾此刻无比确信一点——真正的道在何方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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