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圣人东巡那段时间,他从心魔之城归来后,也曾冷静地为自己预估过寿命:
至多三、四百年。
他或许能活到一千八百余岁,这很乐观了。
多出的每一年,都是他本人进阶到尊位,与圣人竭力为他延命的成果。他活得不容易,他很珍惜。
作为魔尊,他本该有五千年以上的自然寿命。两千岁,也不过是他踏入盛年的标志性节点。
按理说,他最强的时候,应该在两千岁至三千五百岁。
再多修炼一些,多些时间,他对道的理解会更加深邃。
可惜,天命不饶。
殷无极拂过汗湿的玄袍,抵着棺木,滑坐在浸没膝盖的水池中,开始漫无目的地想:“我若有一天死去,师尊会如何呢?”
他有些茫然,像个孩子似的抱紧了自己的膝弯,天真地想道:“他会用一生想念我,还是会遗忘呢?”
殷无极不怀疑,师尊爱重他,拯救他,试图把他挽留于世。
他们也相伴走过了这么多年。
有争吵,有冷战,有交融,也有温情,既是宿敌,又如夫妻。
“倘若我不在了,他会用多长时间戒断我的存在?”殷无极这样想着,本来想微笑,却凝住,化为一声叹息。
“罢了。”
殷无极对于活着本身,其实没什么执念。
毕竟活着对他来说,就等同要随时紧绷神经,防范心魔侵体,忍耐疼痛、不安与情劫;
他畏惧自己某一日性情大变,失去自我,甚至伤害到他所爱、所保护的一切。
倘若真的有那一天,他宁愿在此之前,得到永恒的安眠。
若是能够死在圣人怀中,那就是他最梦幻的终局了。
他依偎着棺木,思维开始发散:“就当没触碰过尊位,活到两千岁,对修真者来说也是够本了。我尘世走一遭,也触碰过一道至尊的权位,没什么可惜的。”
“等到这段难熬的时候结束了,北渊没有出大的动荡,我就会安排好后事……届时,求一求师尊,他会执起剑,为我圆梦吗?”
殷无极又笑了,“圣人那性子,怕是刚听完,就会怒不可遏吧。”
他停了停,又道:“我曾许下誓言,要让人活得像人。”
“为了这个梦想,我走出了太远。磋磨了锐气,蹉跎了时光。”
“浑浑噩噩走到此,我甚至有时也会想,足够了吧,倘若我一直做北渊的君王,不忘却初心,公平分配,就能让他们过上还不错的生活,保持着四海升平的样子。但这样,真的能够永远持续下去,而不是跌落到陷阱之中吗?”
正如赫连景死前的追问。
“是您背叛了臣。”
“是陛下,背叛了启明城!”
背叛,多么锥心的字眼。
“启明”,代表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理想国,人人平等,人人为公,强者不凌弱,弱者不畏强。无有等级、修为、财富的差距。
是他在圣人提倡的“大同世界”基础上,构想出的终极梦想。
赫连景当初为这光芒吸引,才会追随他的脚步。又在他无法实现这种理想时感到失望。
他无从反驳,叛臣死后,他的辩解更是无人说。
因为,最初跟随他的人死的死,散的散。
身边的廖廖数位老友,也都臣服于他,会无条件纵容他,却不会再去听他讲陈年往事了。
殷无极抚摸着识海里的英雄碑文,上面刻着故人的名字。
魔尊的寿命何等悠长,凡人不及。
时光易逝,岁月亦老。血与仇终结了,仇人也早已死去,唯一还活着的罪人,唯有自己。
他愧疚的,错过的,却从未忘记。他也将终其一生还债。
“我死之前,还是回去一趟看看吧。”
思量再三,殷无极终于下定了决心。
“回启明城。”
“看看最初的梦想。”
噩梦终有醒来时。殷无极睁开眼,看见烧尽的烛台。烛泪如同他瞳孔中的淤血。
他依旧是君王,是尊者,是北渊的神。
神不会痛。
他不该恐惧死亡,不该畏惧离别。他不该有逃避,不该有爱恨。
即使是日复一日的痛楚,痛的久了,他就变得波澜不兴,活着也终会成为习惯。
门外传来魔兵拦门的声音,惊破长夜。
那令使一路闯入,还未涉足殿门,就被尽职尽责的魔兵用刀剑拦下。金铁声交错,他的声音几乎嘶吼:“让我见陛下!……紧急军情——陛下,启明城,启明城!”
启明城一词,当即就触动了他的神髓。
殷无极拂袖,身影立刻出现在见微宫的殿门前,俯首看向那擅闯帝王寝宫的令使。
“放开他。”殷无极扫去一眼,魔兵立即收回压制擅闯者的刀剑。他们也本见他蛮力闯关,害怕是刺客而已。
殷无极改革过北渊的通讯体系后,为保证消息畅通无阻,每个城池都有数个联络渠道,保证战时也不瘫痪,并且设有专职的令使,司军情传递。
城池之间的传讯,也缩短到几个时辰到半日之间。
令使这么十万火急,定是紧急军情。殷无极心生不妙的预感,当即询问:“发生了什么?”
“陛下,兵临城下了!”那令使忙不迭说,声音嘶哑。
殷无极展开军情,是柳苍穹亲笔书写,因为事发突然,写的潦草,他一目十行扫过,把情报在心底过了一遍:
“身份不详的亡灵,持长刀,有统率妖兽的能力……”
“腐蚀的血雾,只要被侵蚀,就会倒毙。”
“城中,有仙门奸细?!”
妖兽兵临城下的时候,城中恰好发现了仙门奸细,这样巧合?
殷无极扫完几行字,没看到对奸细的详细记载,大概是事发仓促,柳苍穹要把信及时送出来,没有写的很详细。
“陛下?”
殷无极将军情收到袖中。夤夜中,他的侧脸苍白冷厉,道:“萧珩在哪里,什么时候能领兵支援启明城?罢了,不等他,本座先去,教将夜点中央禁军驰援,能多快就多快。”
“备战车……不、不备了。本座先行一步。”
魔兵的速度远远及不上尊位。他若是等调兵完成,再跟随笨重的魔兵大团行动,又怎么谈得上是救援。
殷无极当即折回宫中,换掉繁琐宽大的帝袍,披上劲装轻铠,取了剑架上的无涯剑。久违的出征姿态。
他自九重天化作黑雾,向启明城赶去。
凛冽的风吹拂在帝王的侧面,他似乎略有耳鸣,听不清地脉的呼唤,唯有亘古的风声。
故人,故城。
那些惨痛的、悲伤的回忆……
他心底的血,经年的逃避,折戟的理想,未全的誓言……
他已经是北渊魔尊了,是五洲十三岛的佼佼者。不再是那被大魔围杀,筋骨尽断,唯有靠龙脉才惨烈反杀的年轻城主。
一定,不能重复当年的宿命!
快,更快!
只要及时赶到,现在的他,可以颠覆一切不利战局。
无论来犯者是谁,他都可以将敌人斩于马下,可以将一城的臣民护在身后,不让他们再任人欺凌……
似乎是因为决意太强烈,龙脉也从大地中钻出,漆黑龙影在他背后呈现虚像,为他乘风护一程。
在这长夜的末尾,他穿越过呼啸的狂风,时间在他身旁飞驰。
迟到的百年又百年,不再是启明城主的殷无极,妄图抵达他当年未曾及时赶到的战场。
人总是会困在年少时的阴影中,任凭遗憾,兜兜转转。
他好像奔跑在交错的光影里,想起的并非九重天上的王座与权柄。
而是启明城的一个寻常午后,惠风和畅,他走在街上,忽然听见摊贩叫卖的声音。
一座围城,故地与旧人。
他在迷雾与迷局里乱撞,亡灵与识海的墓碑,背叛与血色之夜,与骤然响起的钟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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