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个叛徒。”赫连景向来都是沉默的,此时抬起眼眸时,陡然窜出一缕火。
他几乎怒不可遏,却又压低了声音,自言自语道:“违背陛下意志,欺瞒陛下,在地方坐大,勾结地方大魔……如此狼子野心之人,怎可不杀!”
他隐忍了片刻,终于把脸色那近乎扭曲的神情收回,才渐渐把挡脸的手收回,露出那冰冷沉默的俊容。
当年从矿场随陛下起事的人,最终只剩下他了。
其他的人,要么死在过去的战乱里,要么已经寿终。唯有他平步青云,又有着优秀的天赋,沐浴在陛下的天命之下,他的突破也如同登天,转眼就比没有气运庇护的人,走的远多了。
不知是因为他不问缘由的狂信,还是他始终是殷无极一手提拔的嫡系,殷无极把他放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后,就不再挪动了。能够教他守卫京畿,这是君王的信任,也是对萧珩的猜忌。
钟声仍然在响,无论是否有人经过。
赫连景穿行在碑林之中,听见混杂着冤魂的哭泣声。他低下头,捡起一根人的大腿骨,敲击身侧的青铜钟。
铛的一声。钟鸣了。
赫连景再看向周围,他很谨慎,却发觉那些堆叠在一起的苍白肢体,似乎动了一动,好像被什么托举着,离他近了一步。
“……这声音,镇魂吗?”他猜测。
“这里意味着什么?是陛下制造的空间,订立的规则……不对,为何如此疯癫?”
若是殷无极不疯癫,根本造不出这么抽象又诡异的空间,像是把坟茔具象化了,塞在了血月之下。或许说,这就是他识海的投射,心境的证明?
只是片刻的耽搁,这些碑林又拔高了许多,森森的,像是一棵棵正在生长的树,影子不正常地拉长。但是这画面也更加黑白分明,连最混沌的灰色,都要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了。
第370章 神与人性
漆黑, 猩红,灰白。除却铜钟之声,寂静外还是寂静。
赫连景行走在这大雾中的碑林里, 剥去喜怒不惊的伪装, 如同直面帝王幽微的心事。
而那些浸透在岁月中,不可诉之于口的话语,他从未曾向臣子剖白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,殷无极身上的神性越发凝练沉重,压着他的肩,教他不能再纵情做任何事,一切都得权衡利弊,斟酌得失。
苛待自己的君王, 总在极高的道德标准中压抑自我的存在, 成为魔宫无形无情的“神”,并且剥离出属于“人”的一面。
他也如同仙门三圣那般, 青春的过往, 本性与人性,已经不再重要, 而是成为道的代言, 秩序的本身。
就这样日复一日看着君王不动喜悲的神色, 臣子们习惯了,并且真的将他当做神来崇敬。
神是不会伤心的。
可殷无极会。
赫连景按住太阳穴, 握紧腰侧刀柄, 直至手背泛起青筋。这样跌宕的情绪影响着他,良久,他才将这种冲击感勉强压下。
他望向紫微殿的熹光时,心中微颤, 悲叹,“陛下,失望了吗?”
若他是狂悖逆臣,不顾惜情分,也不念殷无极的昔年知遇之恩,他或许会不在乎今日的背叛。
一朝物是人非,刀刃相向,谁会当真凉薄至此。
赫连景鬓发黏在颈侧,血与汗濡湿甲胄,警戒着四周,刀剑声沉重如长夜。在明暗难分的光影中,他走过枯藤老树,踩过尸骨嶙峋,回忆却如潮水涌来。
他随着王一路走来,看着王披荆斩棘,看着他从矿场一时意气起事,到背负一城、一地、一道。
他沉默地坚守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,看着年轻张扬的殿下,成为喜怒无痕的君王。
百年又百年之前,那个龙隐山矿场中,摘下斗笠从草垛中起身的少年,身形挺拔,绯眸如星,身上有着他未曾见过的朝气。
他笑着说:“‘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’!你若不试试,怎么知道你不行呢?”
赫连景为那样桀骜的笑容打动,毫不犹豫地跟上去,奔向少年剑锋指向的地方。然后,他随着王屠龙伏虎,斗败了无数残忍嗜血的大魔,直至今日。
他在启明报上一点点构筑出理想国的模样,为北渊洲指点出一条不同的道路。
他确实也做到了,砸碎禁锢奴隶的镣铐,带着本就一无所有的他们从黑暗中踏出。
自此,魔道一统,天下归附。
这样的君王,北渊万年难遇。他们应该庆幸。
最初,他也是庆幸的。
再回首魔宫草创时,殷无极的确抓过一阵权柄,很快就大赦天下,鼓励生产,使民休息。
无他,连年的战争让这土地荒芜,又遇到天灾,一穷二白,实在经不起太多的折腾。
而这片被天弃置的大地蒙昧、边缘、荒芜、衰败而冰冷,它什么也没有,想要平地起高楼,哪有那么简单呢?
动员这片刚刚走出奴隶制的土地,获得最多人的认同,聚集最多的力量,只有一个办法,就是“造神”。
从奴隶制过渡到帝制,哪有嘴上说说那么简单。殷无极之前的那一套,纯粹是战时的体制,大多数都是照搬的史书,更别说按照魔宫的现实,制定一套适宜的治国之策了。说不好听的,帝尊的朝堂里怕是连识字的都凑不齐两只手。
然后,他选择建立魔宫,塑造至尊信仰,并且着手征召天下人才,订立一个完整的、可以持续百年以上的制度。
自此,魔宫如同一座拉满风帆的大船,让众魔跟随着天空中高悬着的北极星向前。
最难的政治是人心。他必须攒起浮动的人心,集合利益各异的阶层,让地域差异极大的北渊各地听从魔宫号令。
赫连景还记得,当时殷无极召各地的大魔入京,看着南北差异极大,各有各的地盘与利益的魔修在王座阶下吵成一团,争权夺利,欲望横流。
殷无极按着眉心,什么话也没有说,任由他们吵翻了天。
在散朝后,他叹息一声,道:“拢合了破碎的山河,却凝聚不了人心。团结,竟是这么艰难的事情吗?”
最终,殷无极作出了部分妥协,选择以新党制衡旧派,将所有的利益集团都引入了魔宫。从此,魔宫不再如最初纯粹。
陛下让他们这些臣子向自己管辖的领域探索,下放了许多权力,只在越界太过的时候出手按上一按,让各种力量在魔宫保持危险的平衡。只要保证北渊是在往前走,他可以让步。
他自己,则是重点管着命脉领域经济,将更多的精力用在仙魔盟约上,为北渊发展创造和平的外部环境。
是君王,一手缔造了北渊未来几千年的轮廓,擘画了一个王朝的模样。他们跌跌撞撞的,到底也是走起来了,才有了今日。
追溯起那段赤诚的岁月,赫连景其实并不讨厌,那时的魔宫没有太多的规矩,没有勒紧脖子的绳,只要能带来好的变化,新的希望,一切都是被允许尝试的。
也正因为创业时期的宽松氛围,黑与白的界限也不分明,北渊诞生了多少年轻俊杰,成为魔宫兴盛时期的肱骨。
但历史总是有周期,这样的探索时期总不会太长久。
倏忽百年,发展的速度降了,弊端也在逐渐显现,只是这个机制还能运转,所以没有人会去打碎并改动。
臣子的权力过大,欺上瞒下随之而生。让九重天之上的君王难以从高山之上,看见底端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当他意识到这一切时,在管辖领域势力成熟的臣子,又会以自己为中心衍生出无数利益的链条,他们无形之中掣肘着君王的改革。
满帆的船,怎么能停下呢?怎么能掉头呢?
唯有走不下去,甚至尝到衰弱的滋味,魔宫才会从幻梦中醒悟。
所谓尾大不掉,莫过于是。
赫连景穿过浓郁如血色的薄雾,神色渐渐变了,他看见前方森森碑林里掩映的紫微殿了。
葳蕤的野草间,那殿中一点等待的光格外寂静,如照寒灯。
他似乎能够幻视千百年来凝固在魔宫的玄色背影,他本该处于鲜研热烈的盛年,端坐在暗流涌动的局势之上,俯瞰着喜悲无常,然后遥遥投来失望的一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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