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样的炼器之术,只能让个人成名,又奢靡费钱,于天下无甚用处。
他已经许久未碰少时的爱好,但是面对名琴断弦蒙尘,他还是忍不住抱起琴身,轻轻抚过断弦之处,对其损坏的地方知晓了七七八八。
“好生奇怪,谁敢摔谢云霁的琴?”他自言自语,“……除了他自己,可是他那么风雅的人,怎么会失控摔琴呢?”
魔君若是有些边界感,就该假装未看见,把断弦之琴原样放回琴台上,不再过问。
“修琴的材料,袖里乾坤刚好有。”殷无极席地而坐,把琴置于膝上,随手捻出柔韧的冰丝,合着琴身比对长短。
“……好久没碰炼器了,这身技艺无所用,替他修修琴,也不算靡费。”
九霄环佩坏的并不严重,殷无极三两下,就将琴弦调试完毕,用鬼斧神工的炼器技巧,将残破补齐,与完好的琴没有区别。
楼外风雨声大作,魔君斜抱着琴,逐一拨过琴弦,专注地听着音色,直到手感和音色恢复到与他记忆里分毫不差。“……应该没有问题了。”
由于是谢衍所制,琴上有着圣人灵气,他明明修好了琴,也不放回琴台上,而是抱着不撒手,不一会就昏昏欲睡了。
“就合眼一会儿……”殷无极心想,放任自己沉进睡眠里。
圣人小楼里的明光护佑他,在他清醒时无法侵染。
可是当他合眼时,光怪陆离的梦又寻到了空隙,从黑暗里延伸出来,如蛛丝般攀附缠绕了上去。
谢衍并没有离开太久,殷无极心境混乱,他就去亲手制了些平心静气的汤饮,还特意放了些蜜糖与浆果调味。
待墨发白衣的圣人端着汤饮回来,却发现,魔君抱琴闲坐,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。
他清醒时,行止笑闹与寻常无异,沉睡时却格外不安定,眉眼间萦绕黑气。那是恶念缠身的征兆。
表层的平静,无法遮挡圣人穿透命运的眼睛。
谢衍漆黑空灵的瞳孔里映出真实,黑中泛着赤光的细线从黑暗里延伸出来,只要是有影子的地方,细线就无孔不入。
那些代表因果罪业的丝线,黏连在沉睡的殷无极的肋下、肩胛、四肢甚至后脑,如同织密的漆黑网缚,是控制他命运的傀儡线。
殷无极的内心出现空隙时,当年被谢衍封印过,又因为他登临尊位,被境界、龙脉与紫气压制下来的心魔又会卷土重来,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,控制着他,乃至毁灭他。
圣人的目光好似穿透时间的洪流,无数影子前进又倒退,唯有殷无极如黑雾的背影上,成千上万条因果的细线将他往深渊拉扯,使他疯魔,引他坠落。
谢衍站在原地,神情幽暗不定。但是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气场,却鲜明地降落在这位看似冷清温雅的君子身上了。
“天道。”谢衍的声音韵律沉沉,已经几近“道”,寻常修士甚至听不见。“滚出去——”
满室灯烛明灭不定,光影幢幢,好似世界在此时一瞬断裂。
黑暗骤临,雪白的焰火顿时在那些因果丝线上燃起,一时间,小楼外雷电交加,映出圣人冰寒的脸。
好似在这一瞬间,他的怒意让天地震动,杀意如同黑洞,好似要撕裂万物,鲸吞天地。
这样的交锋发生在只属于“秩序”的空间里。
这是“万法之宗”的圣人谢衍才能应对的领域,剑道主要在“毁灭与破坏”上的殷无极未曾涉及。
别崖来求助于他,也只能找他。谢衍想,唯有自己才能保护他。
谢衍微微合眼,再睁开后,满室温暖的灯烛如常,玄袍帝尊依然抱琴端坐,他身上的因果丝线却无影无踪了。
圣人按了按眉心,那股惊涛骇浪似的愤怒刚刚褪去,他神情寒冽,身体还是冰凉的,那是后怕。
他无声地吐息,才碰到殷无极的肩膀,想要取下他抱着的琴,却惊醒了从噩梦里脱离的他。
殷无极睁开了眼睛,觉得困倦至极,头还慢慢点着,迷迷糊糊道:“……奇怪,为什么这么困?啊,谢云霁,你回来了。”
“修的很好,别崖有心了。”谢衍拿起琴,只是看了一眼,就将自己的曾经的爱物放回琴台上。“怎么在这里睡着了?”
他并不关心这琴到底坏了哪里,断了几根弦,哪怕都断了、焚了、化成朽木,也只是死物,丝毫不如修琴之人的一颦一笑重要。
“不知道……突然感觉到困倦,不过在入睡之前,还好抱着这把琴。”殷无极不准备提及自己陷入的噩梦。
但他字里行间,还是透露出琴在梦中至关重要。
“琴修好了,想听什么?”谢衍顺手把安神的汤饮递给他,道。
“可以点吗?那我要听您奏《长相思》。”殷无极显然精神一振,高兴起来了。
谢衍调了下琴弦,听他又点些缠绵情爱的曲调,倒是对那些名曲古曲半点兴趣也没有,也是失笑,道:“先喝点安神汤,别崖要听,待会弹给你听。”
殷无极接过谢衍准备的安神汤饮,毫无防备地用调羹舀起,入口甜蜜,果味浓郁,还略有些烫。
他吹了吹,又抿了一勺,嚼了两口炖的很软烂的梨子,露出很惊喜幸福的神情,显然是吃的开心。
“很好喝,圣人不饮不食,怎么突然会下厨了?”
殷无极噙着笑,看着谢衍膝上置琴,随意拨弦的样子,绯眸明媚,满是他的影子。
他似乎觉得不够矜持,眼睫扫过,但很快又没忍住,偷眼往他身上瞄,笑道:“当年师尊嫌弃炉灶里全是灰,碰都不爱碰一下,远着庖厨。我端来饮食,您也只是浅浅尝几口,挑剔的很,很难想象您向来执笔弹琴的手触摸案板,拿着厨刀……”
他想到这里,忽然脸色变了变,不爱笑了。
“您不擅长这个,现在做的这么好,莫不是我那三个小师弟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语气古怪,醋意滔天,“好啊,我就知道,常年不在您身侧,这第一个也轮不到我。”
“想到哪里去了?”谢衍见他思维又开始发散,无奈道,“飘凌、相卿早已辟谷,游之的饮食向来是相卿准备。再说,他们颇为怕吾,除却听课,平时不怎么来天问阁。”
谢衍寡言,心思深沉,时而有所保留。
但该说明白的事情,他从不拖沓,解释的干净利落,显然是不肯让心思敏感的帝尊多想。
殷无极也是需要他哄这么一下。他被顺毛摸了摸,心里喜不自胜,抿着甜甜的汤羹,还端着矜持的姿态道:“也就是说,是徒儿一个人有这待遇,师弟们都没有?”
他话里话外都在争宠,茶里茶气的,时不时闹腾一下,显示些存在感,让谢衍说些多余的,与仙魔关系无关的话。
若是旁人瞧见这种相处,不但会以为往日威严端肃的帝尊吃错了药,更是会为圣人这种温柔细腻的哄人技巧惊掉下巴。
“别崖是别崖,待遇自然不同。”
谢衍也不吝于给他安全感,见他吃了干净,又给他盛了一碗,还特意在碗底藏了颗青梅。
被谢衍从大雨中捡回来的小狗,漂亮的皮毛蓬松着,换了他的衣服,饮了安神的甜羹热汤,正是最放松惬意的时候。
殷无极饮了三碗,满嘴的清甜滋味,本就温度偏高的身体也暖暖热热,吐息也带着些蜜糖的馥郁甜蜜。
谢衍将修好的琴置于琴台上,席地端坐,一拂弦,曲调从他纤长的指尖流淌。
美人如花隔云端。
果真是《长相思》。
一曲罢,殷无极好像完成了什么心愿,从恍惚中抽离,长长轻叹,道:“还是师尊的琴音最动听,连失路迷途之人,也能唤回。”
谢衍从他浅浅几句中,听出了七苦的味道。
他大抵是借机提要求,希望能得到爱作为前途的指南针,哪怕是不明不白的错觉。
这样的自我开解,已经让殷无极相当习惯,他已经不去想谢衍对他的“爱”到底是对徒弟的关心爱护,对知己的在乎与敬重,还是对情人的占有、欲望与恋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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