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无极顿了一下,似是释然,又似惆怅,良久才道:“置死地而后生,圣人重回圣位,正是青春岁月,意气风发……这么看来,倒是比本座年轻了。”
他语气淡淡,看着矜持,有些稀奇古怪的小心思。
谢衍听得出来,觉得他可爱,心里生怜,更是反手把他带到怀里,让他把下颌搁在自己肩上。
恢复圣位时,他躯壳的形貌接近前世圣人,只是五官更温雅柔和些,好似春风越过珠帘。
“一身虚骸形罢了,舍了也无妨。”
无论是当年的圣人谢衍,还是谢景行这具转世历劫的躯壳;无论是乌发如雪,还是青春年少……
对领悟到道之真谛的谢衍来说,表象声色早已无用,他只认元神。
是花,是草,是树木,是一滴水还是一缕风,都无妨,只要是别崖。
谢衍道:“形貌于你我,都是身外之物。无论是苍颜白发,还是青春颜色,一过天门,皆会回到原初本真。届时,认得出魂魄即可。”
这也是谢衍在两人结契时,向殷无极索要魂魄的原因。
就算殷无极魂魄破碎,谢衍也能上天入地寻他,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拼好。
正如圣人坠天以后,片骨无存,殷无极在人间苦等五百年,还是一眼就认出他隔世的眼睛。
同道与殊途,生死与托付,抚养与濡慕,陪伴与理解,从知音到伴侣,从师徒相杀到薪尽火传……
一圣一尊之间,死生不忘的宿命纠葛,早已超脱了单纯的情爱,也难以用言语去勾勒。
殷无极:“最终,还是我陪着您来闯一遭。”
他随即又弯起唇,“师尊还记得,我当年拜师时,是怎么对您说的……”
“同去同归。”
越是久远,越是本真。
那是殷无极的初心不忘。谢衍,亦有他的矢志不改。
“是啊,同去同归。”
殷无极笑着揽过圣人的肩,吻他的鬓边,喉结微滚,道:“我属于圣人,您去哪里,我就去哪里。是生是死,上天入地,我陪您去。”
如花枝缠绕,紧紧绞住为他遮风挡雨的大树,根系早已纠葛缠绵。
“……别再抛下我。”
即使共往天门,殷无极也是心有余悸。
他怕的并非是未知的前路,也不是生命所剩无几,而是怕谢衍为了他,死在他之前。
这样难言的幽恨,日复一日的守候,是五百年留下的刻骨伤痕。
谢衍忽觉魂悸魄动。
他叹息,把黏人的道侣抱在怀里,抚摸着他起伏的脊背,哄着,“不怕,”
舟船随天河逐流,前路越发密集的雷劫,也无法让他一顾。
谢衍说:“五百年前,吾曾望向天之上,透过唯有登仙天劫才会裂开的天隙,那时窥见的,并非玉树琼华、瑶台仙池,而是一座噬人的魔窟。”
谢衍:“这数万万年飞升之人,皆埋骨于天门内,成为了魔窟的养料。不甘吗?不甘的,可古往今来多少大能皆埋骨饮恨于此,只为这天底下最大的谎言,怎能不让人愤懑……”
“圣人之死,足够惊天动地,自然是最好的饵,要用到刀刃上。”
“三劫齐动,必死无疑。若是我还是恋栈权位,不肯放下圣人的修为,仙门之主的身份,众道朝圣的虚名……这场劫难,我渡不过。”
天门近在眼前,谢衍无所顾忌地谈起他离开的五百年,包括天道的真相。
“唯有天裂开一线,才能让我遁入其中,避开祂的追踪,寻找达成夙愿的办法。”
谢衍说的轻描淡写,像是把石子丢进水里,“至于修为,散了就散了吧,若是舍不得,也骗不过天道。”
“……最后尽数补了天穹,延缓天道侵蚀此世的速度,也算是物尽其用。”
殷无极蓦然攥紧了他的衣袖,哑声道:“谢云霁,你——”
谢衍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。
天河摆渡,梦幻般的星辰已经被抛却在身后,他们越来越逼近本真。
星如尘粒,河似流沙,森然林立在天河中的白骨人柱,影影幢幢地,终于显露真身。
殷无极看向那骸骨组成的人柱,有些保持着向天门奔赴的动作;有些好似屈膝跪倒,向天祈怜。
“……很多人,还没抵达天门,都死在了这里。”他怅然一叹,“却不知,天道究竟是何物。”
谢衍将酒盏掷下天河,如九天星落,魑魅魍魉在天河中翻涌,幻彩流沙将一切吞没。
他拔剑起身,白衣飘荡如雪风,如临江仙神在川流之上。
谢衍望向面前巨大门扉,慨然笑道:
“别崖,天非天,道非道。”
“你我,去天上走一遭!”
第537章 天道非天
舟船靠岸, 一圣一尊跋涉过天河。
临近高耸入混沌的天门前,天河水赤红化血, 河中岩壁满是不详的眼睛,视线好似随着舟船移动。
浓烈的被窥视感。
“不系舟楫?”殷无极笑了。
“不系。”谢衍看似在征询他的意见,“这是最后一次原路折返的机会……”
殷无极闻言,冷哼一声,松开了绳索:“不系就不系,本座既然跟着圣人来,就没想过要留后路。谢云霁, 你休想甩掉本座!”
没有殷无极把控,横渡天河的舟楫自然沉入天河之中,转瞬融化殆尽。
谢衍捉住他的手腕, 往身侧一带,止住笑,道:“……我也没打算放走别崖。”
听圣人这般言语, 隐有同生共死之意。殷无极转怒为喜,面上却不显, “哦?”
“让我之软肋孤身一人, 待在我目不可见之地, 还不如带在身侧。”谢衍道。
殷无极瞧他,“软肋?”
谢衍为人师长的思维没改,但帝尊早已跟上他的脚步, 他这副过盛的保护欲,总是让他习惯性地把他护在身后。
谢衍很快纠正,“不,陛下与我并肩。”
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殷无极被他拽着手腕,两人相携, 靠近那高耸的天门。殷无极看着谢衍点燃门扉两侧的灯。
谢衍道:“佛家对世界本源的观念,是三界六道组成了世界。上有天道,即是仙界;下有地狱道,即鬼界;中是人间道,就是我们所说的五洲十三岛。”
殷无极蹙眉:“佛宗长居西洲,看守六道之门。但隔着门扉,离踏足六道轮回,还是有一线之遥。”
“即使是圣人,亦是凡人。”谢衍回答。
灯盏内盛着脂膏,像是凤凰尸骨焚烧时的芳香,别名“凤凰脂”,殷无极曾在巫妖大战的战场上闻到过。
天门上的浮雕,描绘的也并非仙乐缭绕的极乐之所,而刑罚加身的地狱业火之景。
如果他们不是一路横渡天河而上,殷无极还以为,他们是重走了黄泉道,到达了鬼门前。
“门后是什么?”殷无极迟疑。
除却谢衍在登天门时窥见过一眼,恐怕偌大五洲十三岛,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。
谢衍:“天非天,道非道。你随我进去,就知晓了。”
说罢,圣人白衣飘扬,周身灵气大增,几乎初露‘道’的气息,殷无极不禁一顾。
随着轰鸣声,原本在天门前交叉的刀戟隆隆分开,原来是两侧守门的天神像,从巍然站立变为单膝跪地,好似在欢迎来者。
天门深黯处,该是神都瑶池,是人不可及之处。
殷无极踏着混沌走入其中,他下意识地攥紧谢衍,目光追着他走。
“本座少时,也曾梦见过仙人指路,引我梦游仙境……”
下一刻,殷无极看见的并非神都仙境,而是此生从未见过的诡谲之景。震撼之余,他余下的话咽了回去。
谢衍:“为何当年我认为‘天道入魔’,这就是答案。”
他们极目之处,尽是血肉炼狱,业火焚天,骸骨遍地。这一座城池,尽是斑斑血红锈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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