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何处,有人踏着花与雪而来, 脚步轻盈, 好似在悠闲赴约。
近了,白衣人执着一把绘着山水的油纸伞, 墨发如檀, 身形修长, 雪纷纷而下,却不染他的衣袂, 教来者破开这风雪, 如同从水墨与烟波中走出的仙神。
谢衍不是第一次造访他的识海。但在殷无极跨过尊位门槛时,他们没有境界差,他就不能不经主人允许前来了。如今成功赴约,是帝尊相邀, 才得以成行。
“茶与酒已经备好。”帝尊抬手,撩起衣袖,为来客斟酒。
“下雪了。”谢衍收伞,在这足以遮蔽风雪的繁花下落座,温酒暖热,正适宜这风雪。
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,明白识海有雪,定是主人心境的表现,于是他言语直白:“陛下不高兴?因为魔宫近日的混乱?”
殷无极斟酒的手一顿,无奈道:“圣人何必点破。”
“看样子,你已经控制住局面。”谢衍轻轻一点,“不会乱?”
“本座回了宫,哪会出乱子?”殷无极道。
听他有自信,谢衍也不问。毕竟,魔宫如今正斗到白热化,殷无极是不能对谢衍提的,而仙门的事务,谢衍也基本不与他讨论。
“此次能安全从风波海回来,还是仰赖圣人。”殷无极偏偏头,笑了,“救命之恩,魔宫需要付出一些代价,仙门想要什么?”
好不容易见了一面,他谈工作。
谢衍有些微不悦,却也明白,此事确实当面商讨,定个方向比较好,也不客气:“贸易上,请北渊再开放两座城池。”
“两座太多了,一座。”殷无极讨价还价。
“那就约定贸易范围,总之要两座。”
北渊面对仙门,如今还是处于弱势,主要还是经济不行。殷无极不肯开放的那么快,也是为了避免倾销,一切都得慢慢来。
此事一但磨起来,就显得没完没了。面对公事公办的谢衍,殷无极毕竟吃人嘴短,还是率先打住,道:“此事,先慢慢商量吧。”
谢衍颔首,打算把问题丢给其他百家宗主。
“圣人身体如何?”殷无极的手不知何时,轻轻搭在谢衍的手背上,温柔低问,“又闭关,是之前的伤太重吗?是受我连累吗?”
“是有所领悟。”谢衍自然不会透露伤势,他眉目沉静淡然,如同打不倒的神像,至少元神不见半点瑕疵。
见殷无极不信,还是垂着眼眸,手腕微微颤抖。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,道:“为护着我,师尊又那样逞强,您好专制。”
他情绪波动,似是含着怨,道:“您也是血肉之躯,难道不会痛的吗?凭什么只有您能护着我,我到底差在哪儿了!”
谢衍无奈,第一反应是解释两句,好歹哄哄他。
却见殷无极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收回手,神色有点应激,道:“又是这副慈悲模样,谢云霁,你到底在不在乎自己啊,总是这般敷衍我……”
他似乎在竭力维持这副君王姿态,却不知自己情绪越是波动激烈,越是向后缩,装出色厉内荏的模样,越显得可怜可爱。
自从海底归来后,殷无极返回魔宫,心里压着的不但是沉甸甸的石头,更有浓烈的情。这些字里行间实难透露,唯有在无法掩饰自己的识海里,他的情绪起伏才如此激烈。
“伤势真不严重。”这些年过来,和任性的帝尊相处久了,谢衍已经学会了解释一两句,当然,不一定是真的。
“闭关,是为了躲躲闲。毕竟去风波海救一趟帝尊,在仙门是件颇有争议之事。”
“……”殷无极又不说话了。
谢衍看着垂头丧气的小狗,摸摸他的头,淡淡道:“两道有同盟条约,践行约定,并非什么解释不清的事情,现在是冷处理,一阵就好了。”
他似乎永远无坚不摧,也永远是这副冷淡却可靠的模样,又难得多解释几句:“等闭关结束后,你这边魔宫事务平稳落地,届时,吾会开始东巡。”
“圣人东巡?”
谢衍也坦然,道:“目前,吾对东洲、西洲的掌握相对薄弱。”他未曾言明的是,在东巡之后,必然会有一个影响力的再提升。他当然做得到。
殷无极先颔首,又有点不解:“为什么前提是,魔宫事务平稳落地……”
“陛下,魔宫不能崩溃。这是三圣一致的判断。”谢衍道,“一个走极端的北渊洲,没有人愿意见到。”
仙门足够富饶,目前,对侵略那不适宜仙修的土地没有多大兴趣,反倒十分警惕北渊洲发疯,时不时骚扰仙门。如果北渊乱了,重回当时列土封疆的时期,大量无约束的魔修各自为战,指不定就来骚扰仙门边境了。
自从谢衍成为仙门之主后,整个仙门对外的思路,都是鼓励和平,而非战乱,才能最大程度整合五洲十三岛。
“所以,本座若是压不住,仙门会出手?”殷无极扯了一下嘴角,却没有笑。“真是一个令人不悦的答案。”
如果事态失控,让仙门出手,他这个帝尊做的就宛如同盟者的傀儡一般。感情是感情,若是在政治上也受谢衍摆布,随着他的节奏起舞,他这个尊位有什么意义?
谢衍看着他,眸色淡然,似乎有着相当的自信:“你会做到。”
谢云霁这个态度,又显得相当微妙了。殷无极从他的神情中琢磨不出他的心思,却也知道,谢衍的计谋从来都是阳谋,是教他不得不跳的坑。
在谢衍的棋局里,不止五洲十三岛,三界之中,又有几家不买仙门的账?若是看不懂大势,也就别混了。
他心思正幽暗难辨,谢衍的手却抚在他脑后,用元神的灵气与他交融,安抚着他的精神。
谢衍轻抚着他的墨发,声音平静,却让殷无极的心先一坠,又高高飘起来:“东巡什么时候开始都行,在魔宫尘埃落定之前,为师腾出手,给你撑腰。”
“……”
“没人能欺负吾的弟子。”谢衍敏锐地洞察了他的不乐,道,“与你分道扬镳者,无需手软,杀了便是。若是留了难解的心结,来找我。”
殷无极坠海后,有些微松动的心魔封印。在这识海中,只要敏锐,就能听到这凄厉的声音。他当然担心。
殷无极沉默良久,忽的倚在师尊的肩头,笑的酣畅淋漓。他慢慢止住笑,语气带点情人的嗔:“您劝导人的方式,真是教人心动。我万一爱上您怎么办?”
谢衍知道他时而爱极,时而又言恨,不能看他嘴上说什么,得看他怎么做。
他没拒绝,黑眸微微生波,温柔道:“会吃苦头。”
对谢衍来说,师徒不伦这件事,既然已经发生,他并不排斥。帝尊足够强,与他大道相伴,地位对等,道统相别无妨,他不介意。
他能肩负起一个师长,挚友、甚至道侣的责任,甚至,只要他有心,没有人会做的比他好。
圣人就是这样完美无缺。
但是,殷无极所求,恰恰是看见他的不完美,是他的残缺、情绪、欲望、妒忌、失控与不择手段。
人性才是爱的表征,而非一味地付出与疼爱,这更像是师长,而非伴侣。殷无极想要的爱太苛刻,情劫也越贪婪,总有一天会烧尽他自己。
谢衍又敏锐地听到风声中的尖利嘶吼。在心魔被封棺时,它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,像是已经不存在了,说明殷无极的精神十分稳定。
魔宫到底发生了什么,让殷无极的心魔,成长的这般厉害?
不肯再被他糊弄,谢衍神色一变,撩起袍子站起身,径直向识海深处走去。“怎么回事?你的心魔……”
“没事的。”殷无极连忙拉扯住他的袖子,试图阻止。“心魔只是吵吵嚷嚷了点,我很好……”
谢衍拂袖,哪里肯被他糊弄,盯他片刻,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:“跟上,吾去看看。”
心魔封在血池中央,是重重铁链困住的棺木,上面贴着封条。看样子,殷无极这些年又加固了很多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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