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陛下,请吧。”
圣人的神情漠然,轻轻掠过在他眼里早是一具具尸体的叛徒,眼神没有丝毫波动,甚至唇边还滑出一丝轻蔑的微笑。
唯有与殷无极交汇的那一刻,迸溅出万千星火。
“哦?这是圣人的诚意?”殷无极的声音低哑,宛如磨砂的质感。
大概是仇恨浓郁到一定程度,他反而冷静下来,没有完全被憎恨冲淡理智。
殷无极心知肚明,这是诱饵,也是甜头。
谢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将亲手弑杀仇敌的机会让出来。
但他要付出的代价,可能远比复仇要高出许多。谢衍不会轻易放他走。
“罢了。”殷无极笑纳了。
他提着剑,一步步走到仙门叛徒面前,更加腥烈的魔气压的人几乎窒息,还蕴着操纵人心的力量。
殷无极没有回头,漫谈似的,随意问道:“圣人,是如何查到他们的罪行的?”
无涯剑钉死君飞卿似乎试图捏诀的右手,再斜挑,让他的手掌飞出去半截,在血泊里抽搐着。
“啊——”惨烈的呼救声,却被魔君凌空扼住喉头,连淤血都吐不出来。
谢衍本站在一侧,听到殷无极问他,有问必答:“以世家投机的习惯,在这个时候叛出中洲,投往正与北渊交战的道门,不符合常理。”
“仅是如此?”殷无极挑眉。
“以不寻常为线索,向后反推而已。帝尊向南征伐时,我也未曾闲着,去了趟荒废的世家原驻地。”
谢衍淡声道:“遗迹处理的很干净,在搬走时,他们将该烧的资料都烧尽了。但吾在废弃的斗兽场下,掘出了被当做妖兽饵料培养的修士尸骨,大抵是清理时,仆从偷懒,就地掩埋。”
谢衍逐一扫过他们变色的脸孔,道:“尸骨的死亡时间还在一年内,怨念残留着。吾和鬼界那边打了声招呼,稍微用了一下禁术招魂。不巧,从鬼魂的诉说中,得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。”
事急从权,圣人当然会不择手段。真正坐稳仙门之主位子的,又怎么可能迂腐不堪。
是非,决断,决心与意志,谢衍都是超尘的存在。
说罢,谢衍随手向殷无极抛去一颗夜明珠,道:“有了线索,就要继续往下查。登在邸报上的那份名单,即是我掌握的名单,亦是向帝尊承诺的真相。证据都刻在法器里了,请陛下阅览。”
“这是圣人的礼物?”殷无极顺手接住。
“不,是代价。”谢衍凝视着他,锋芒一闪而逝。那是掠食者的眼神。
殷无极付之一笑。
“这份礼物,本座收下了。至于代价?本座无所谓会付出什么代价。”
如此,显出他已有决死之意。
他们这种微妙又失衡的关系,作为宿敌,又显得默契太绝佳。作为知己,又掩不住缱绻的敌意。
“果然、正如南疆大祭司所说,圣人谢衍与魔君殷无极——有、有染……”
殷无极神色一变,似乎被戳到了最隐秘的地方,暴怒道:“住嘴!”
已经被逼至死战,谢衍哪里还会在乎他们说什么,何况这终战之地除却会动的尸体,唯有他与帝尊。
他袖手一侧,身形挺拔如苍松青竹,温柔提醒:“别崖,把他们的记忆提出来,也就无用了。”
殷无极眉眼一弯,紧绷的敌意也舒缓,向谢衍投去流光溢彩的笑容。
“圣人美意,本座知晓。”
仇恨。
血债。
殷无极剑落下时,表情是空白的,他甚至没有几分复仇的快意。
他已经手戮了十余名参与阴谋者。
他们虽有名声,却多半是沽名钓誉,更没有配与他为敌的强者。可以说,每一个都是他平日不会一顾的庸碌之辈。
可就是这群虫豸,勾连南疆,被利益驱使着作为天道布局的棋子,设计攻破了启明城,点燃仙魔大战的烽烟。
他与谢衍,明明已经很用心去守护珍贵的一切了,可砸碎容易,维护却难。
战争不可挽回的时候,真相才浮出水面,太迟,太迟了。
谢衍看着一地碎裂的尸首残骸,并不介意殷无极杀人的手法残虐血腥。
在他眼里,别崖怎样做都是情有可原,有何错处?
圣贤君子走过血海,依旧清风霁月,不染半点尘埃。
殷无极半跪在血泊之中,单手以剑支撑身体,抚着漫上魔纹的脸庞,似乎在隐忍着痛苦。
“终于、终于有所交代……”
殷无极看似脆弱的脊背上背着几乎压垮他的因果,“我,不负我的臣民了吗?”
是帝业吗,还是每一名枉死的幽魂,至今仍然徘徊在他的身侧,发出被赤练业火炙烤的悲鸣声。
“陛下,陛下,救救我们。”
殷无极伸出手,却如水中捞月,捞了个空。
尊严只在剑锋之上。若是没有渡江一战,殷无极等不来真相,也等不来仙门低头。
可是,太迟了。
连锁的反应已铸成,仙门,北渊,又有无数无辜的魂灵被他点燃的战争牵涉,卷入这场仙魔大战中,葬送无数生灵。
吊民伐罪的他,亦成为新的祸首。
终局已至,殷无极将要拼上至今为止的所有的一战,也即将来临。
“给出真相的承诺,已经向帝尊履行。陛下的仇敌,吾也设计引其入瓮,交由陛下自便。”
“吾自问,已不负卿。”
谢衍向背后握住长剑剑柄,封印发出繁复的金光铭文,继而寸寸崩裂,解放山海一剑。
“承圣人一诺,本座感念。”
殷无极的脚下是流淌的血海,他将染血的剑横在身前,长眉入鬓,眉骨高挺。
昳丽的容貌,在他掀起眼睫,显露出一抹赤红眼瞳时,越是凛然绝代。
谢衍腰间的环佩清鸣,好似凤鸟徘徊的回声,他道:“身为‘谢云霁’的承诺,已经完成。接下来,吾要履行仙门之主的义务。”
“别崖,天门难越。”
他的白衣随着山风飘舞,山海一剑,在天门关面前乍露锋芒,如天光铺满霜雪。
“今日,你能否真正越过……面前最后一座阻挡你前进的山峰。”
殷无极直视着他的师尊,仇恨已了,心结骤解,他对谢衍的情感复杂难辨。
他的师长,他的知己,他的情人与宿敌。
这天地一局上,除却天道的干涉,他能够感觉到另一端传来的无限引力。
白子与黑子交错,他和谢衍以山河湖海为棋盘,以兵卒将帅为棋子,在此悍然交锋。
征伐、辗转、周旋、占据与收复。
对弈者是最懂对方心思的情人,谢衍瞒不过他,他亦瞒不过谢衍。
无论如何拖延,规避,错过,终局却避不开真剑的交锋。
谢衍想要停下这场仙魔大战,让北渊退却,唯有一个方法,打败魔君殷无极。
殷无极想要为北渊洲争夺一个公道,改变这傲慢与偏见的现实,保存迄今为止的战果,唯有战胜圣人谢衍。
不决出胜负,不战至一人死去。
战争无法结束。
殷无极面对谢衍,露出最真挚又纯粹的笑容:“千年如一梦……圣人啊,师长与弟子,究竟谁能杀了谁,今日就能见分晓了。”
秋风吹越关山,结界掩盖了一圣一尊的终极一战。
被圣人安排在关外埋伏的沈游之及仙门弟子,或是还在赶来的精锐魔兵,都未曾料到这两位至尊竟然如此疯狂。
断绝后路,不要帮手,自顾自地甩开所有援军。
君子之战。
一对一,至尊对至尊,巅峰对巅峰。
就好像宿命如此撰写,史书上也合该有这光辉灿烂的一页。
无论这对师徒的终局如何狼藉惨淡,至少此时剑锋相对时,他们都如此敬重着这位世间唯一与自己相配的对手。
“谢云霁,你……”殷无极话音未落时,他已经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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