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涯君转身。
忽然间,他的手腕被一人无声无息地攥住,用力扯到身前。
他一个踉跄,刚想反击,瞳孔里却倒映出雪白的影子,顿时呼吸都快停了。
是他的师尊。
“别崖。”谢衍撕破了他在回忆里伪装的平静,闯进了他的千年前。
好似这般,就能挽留错落的时间,挽回遗失在时光里的影子。
可无涯君,确实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年轻的无涯君果真桀骜又叛逆,连骨头里都长着尖锐的刺。
他的错愕只持续了片刻,很快就端上那油盐不进的假面,假装无事:“师尊,您怎么在这里?”
“面对这些质疑,你从未反驳?”
谢衍漆黑的眼几乎掀起滔天的暗火,似乎要烧灼他的一切。
“反驳又如何?”
无涯君淡淡道,他有些厌倦,“弟子是能够修为进步,不辱圣人的门楣;还是能图一时快意,杀了他们,教师尊替我周全?”
“同门,道友,前辈和同辈,谁都盯着我看,背地里说上两句,我难道能一个个找出来?”
无涯君安静地看着他,弯起唇,绽开一个完美的笑:“师尊,弟子不是孩子了,我要做一名合格的‘圣人弟子’才行。”
他不是孩子,所以知世故,明事理。圣人弟子不该做的事情,他不能做。
“不能玷污师尊的名誉,不能释放魔性,不能杀不该杀之人,不能给师尊惹麻烦,不能恩将仇报,不能违背天命伦理,不能……”
谢衍看着他掰着指头,一连说了十来句不能。
句句都是绳索,勒住自己的脖颈,却没听他说一句“能”。
他的一切能与不能,好与不好,出发点都是师尊。
师慈徒孝,是个时光里的虚假谎言。
他们从未越过的那条伦理边界,或许在梦回之时,早已被他们放肆地践踏过。
谢衍每次与他隔着三步交谈时,与他在花下对弈时,抚摸他的脊背与脸庞时,甚至是深夜对谈,抵足而眠时……
圣人境界固然无情无欲,神思不动,但内心的深处,心湖可曾有某一刻,泛起片刻的涟漪?
可纵然问心有愧,他们却勒住自己,抑制欲望,谁也不能将其变成现实。
“何况,师尊……”无涯君一点点地掰开谢衍握着他手腕的指骨。
在暗淡的典籍之海里,黑暗里皆是幽影,错落的书架间唯有他们两人。
无涯君忧悒而神伤,眉目带倦,面庞如雪惨淡,唯有唇上一点艳红,像是未化开的一滴血。
他向恩师折腰,玄袍长袖漂浮,一拜别。
“圣人啊,您放手吧,弟子已经死了。”
第505章 枉称圣贤
无涯君的话音刚落, 谢衍周身的气压更低,连黑暗深处的私语声都静了片刻。
“你说你已经死了, 我允许了吗?”
良久,一向高标轩举的圣人发出近乎冰冷的笑,言辞对君子而言,堪称失态与失控:
“你的性命,从我收你为徒时,从我从天劫里保下你,从你决心死在我手上时,就是把自己完全交给我,当然该属于我, 由得了你决定?”
“教我放手,别崖, 你凭什么?”
“师尊啊……”
年轻的无涯君沉默带笑, 早就褪色的无暇容光, 是温润的玉石青松, 是错过的流年。
谢衍本要上前, 忽的步伐顿住, 他看见周围锋利如实质的目光, 满怀恶意, 戳着他们的脊梁骨。
“师徒”、“养恩”、“三纲五常”、“违背伦理”、“天行有常”……
如是云云,蜚声天下。
这里不是情迷意乱的花前与月下, 而是儒宗的黄金屋外间, 向来是宗门弟子来往的场所, 更是三纲五常的大本营。
在此处,无论是师父还是弟子,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。
师徒。
师徒关系尚未结束, 千年养恩,千年敬慕。
此情此景里,他们只能做师徒。
逾越是玷污,背德是罪大恶极。
“师尊,您也看到了。”无涯君向后退半步,侧开眼眸,规避圣人过盛的锋芒。
“我们身在其位,都活在他人的目光里。您有大宏愿,有通天道,不值得将自己的名声与地位……丢在与徒弟违背伦常的泥潭里,我不该这么任性。”
当年,在他座下沉默而恭顺的无涯君,原来是这么想的。
无涯君不去注视谢衍越发雪亮的黑眸,声音沙哑,无疑是在逐客,却太婉转,太多情。
“师尊,离开吧。这一段独属于师徒的回忆,所幸在终结之时,仍是无暇。您不该深究……”
“为什么?”
谢衍非但不退后,反而如暴雪与疾风,往前一步,竟是向他逼视而来。
“你当年,为何什么也不告诉我?难道我做师父,就这样不近人情,这么不值得你相信?”
师长痛切至极,弟子当年的幽微心事,亦是纠缠他的阴影,千年的心魔。
这是仅有的机会。他哪怕不管不顾,也得问个明白。
“心魔侵体,这是原罪。”无涯君将手放在心口的位置,微微一笑,“我不能让您失望。”
骨钉埋在他的灵脉里,他自断了修真大道,已经担不起继任者的位置。
可他望着师长殷殷期盼的眼睛,面对他的规划,他的偏爱,如何能开口呢。
“就算再重来一次,我也不会告诉您。”无涯君将自私吞咽回去,化为惨淡的微笑。
谢衍本以为待徒弟足够疼宠。
他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他,将天下第一宗的少宗主的地位与权力给他,亲自排除一切对徒弟有恶意的敌人,为他设计历练与进阶途径,逐步将重要事务布置给他,在仙门给他铺了一条光辉的道路……
谢衍将他视为生命之火的继承者,在尽心竭力地教导的同时,也下意识地把自身限制在师父的角色里。
他得约束自我,不可待徒弟过分亲昵,不知边界;
也不可用师长的地位与权力,仅凭借任性,误导他走上一条不归路……
师徒情谊完美又脆弱,唯有珍爱,不可放肆。
圣贤应当以身为镜,恪守规矩,为人表率。他亦是如此贯彻的。
他却忘了,刻意的保持距离与改变,过重的期待与责任,也会成为弟子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无涯君时至今日,依旧无法直视师长惊怒的眼睛,他缓声道:
“您当时心无外物,明镜无尘。我不欲用不净的情爱去玷污您的声名,动摇您的道心。”
“不净?”谢衍听他这般形容,冷笑:“有何不净?”
“从十五岁起,师尊就抚养徒儿长大。我的一切,修为,功法,剑技,知识,地位……都是师尊教导的。您对我,既是师,又是父。您待我,无私又坦荡,我不该……”
无涯君摇了摇头,“我若是对您说,我爱您,并非师徒之间的亲情,而是要与您余生相伴大道的情爱……”
“若是得不到您的爱,我就宁可去死,您还会觉得……这样不堪的我,是您的好孩子吗?”
“……”谢衍喉头微滚,想要反驳,可万般却堵塞心口。
徒弟说他心思不净,可他呢,冠冕堂皇地做着师父,心里又干净几分?
谢衍恪守君子的边界,师长的底线,是怕断送徒弟的光明前途。
殷无极亦如此,他怕让师父坠下神坛,圣人的大道一朝尽毁。
论迹不论心。论迹不论心!只要他们不失控,关系就不会改变。
师长慈,徒弟敬;师长期待,徒弟进步;师长疏离淡漠,徒弟孤直叛逆……
他们会继续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常,如鲠在喉,又血肉相连,难以切割。
异样的情感,生长在假性的亲密关系里,横生枝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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