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陛下,臣救驾来迟。”
他似乎忘记了,他们这些肱骨重臣,在进入紫微殿前都是要卸下刀兵的。
“程相一片忠心,本座见识到了。”殷无极淡淡笑了。
他放下支着脸的手,掀眸,似笑非笑,“来,再近些,上来觐见。”
君王召见,当然必须上殿。程潇似乎没有料到,他刚刚杀了人,带着刀,殷无极竟然召他近身。
在叛乱这么敏感的时候,带刀上殿会招人误会,可若是刻意解刀,又显得太做作。
程潇是个千年的狐狸了,这种错误往常他不会犯。
如今,他却慑于君王威压,满眼都是君王瞳孔中的血色,竟然鬼使神差地向殿上踏了一步。
他立即意识到不对,顿时全身紧绷,犹如冷水泼身,想要立即倒退。可是,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碰到腰间猎刀,一片冰凉——他没有及时解刀!
下一刻,殷无极倾身,径直握住了这位常年蛰伏于府邸,徜徉于丝竹笙歌间的名相的手腕,只是一扭,令人惊惧的压迫力瞬间袭来,让他扑通跪在了君王脚边,腰间的猎刀末端触地,发出脆响。
“程潇。”玄袍魔君低下头,语气低沉,带着微微的笑意,“你如今还忠于本座吗?”
“还是,效仿当年事,仍然在做双面间谍?”
殷无极暗示的,当然是当年程潇在旧主圣人与他之中,选择背弃圣人,投向他麾下的事情。
此事,他已经数百年缄口不言,却不代表忘记了。
程潇登时冷汗淋漓,无法面对这等看似平静,实则尖锐的质问。
他垂头,道:“臣忠于陛下,百年如一日,从未更改。”
“调虎离山,是谓忠心?”
“……臣提前得到了消息,冒死提醒陛下‘逆臣在君侧’,何来调虎离山?”程潇很快收敛思绪,解释。
“若是逆臣在君侧,难不成,程相也打算来清君侧?”殷无极似笑非笑。
“商贾重利,最怕满盘皆输,所以总喜欢两头押注。程相如此摇摆,是觉得将功折罪,能从本座这里全身而退?”
程潇背后汗湿,面上却不显,淡淡笑道:“凡事论迹不论心。此前,臣虽然行事效率至上,也是陛下默许,为陛下排忧解难,大是大非上从未出过错。”
他弯起眼眸,依旧在狡狯地辩解:“陛下,您纵然心里认为臣有不臣之心,臣却未真正做过背叛陛下之事,反而冒死前来魔宫救驾,如何称得上是不忠呢?”
程潇的行事主打一个实用,当殷无极需要提振北渊经济,鼓励商贸,程潇就聚集北渊各地的大魔,许以重利,要他们配合发展,也会酌情抛出一些饵。
此外,他还在魔宫之外养皇商,做一些魔宫不适合做的事情。
或许正因为他游走在灰色地带,才能短期内将经济拉抬上来,但贪腐问题难以避免,只是在魔宫发展早期,高速的增长仍然能掩盖这些问题。
程潇行事在北渊律法边缘反复横跳,在泥沙俱下的环境中,他当然也不能出淤泥而不染。
他若是酒色财气一点不沾,狡诈的大魔们,谁又会把他当做自己人呢?
倘若让陆机来评价,他纵然会皱着眉,看着尤带铜臭的游商,不肯与之为伍,却也会在史册上秉笔直书,说“程潇重利轻义,但不失为治国能吏”。
“论迹不论心。”殷无极却听出了程潇藏在笑面下的真正含义。
他阖眸,浅浅地微笑了,“爱卿原来是心中怨本座的,才会带刀进谏……”
殷无极突然换了亲昵的口吻,让方才还淡定反驳的程潇也一时间看不懂。
他虽然言语间带着软刀子,但实力上是不能正面触及君王锋芒的,只能跪在君王膝下。
但他隐隐觉得,今日之局面似乎要失控了。
“程相自污多年,助本座团结北渊诸多力量,居功至伟。爱卿是担心,当本座要厉行改革时,会彻查过去的账面,杀一祸首抵罪。”
“程相该不会是在害怕,有朝一日,自己会如商君那般,被本座‘车裂于市’?”
当年,殷无极的剑下,屠过大魔公卿氏族,也杀过地方割据势力。
但他可以杀十姓,不能灭百门、千家、万户。
何况,他就算杀尽了每一个成型的魔修大族,也断不了其根,因为欲望永不灭绝。
所以,当旧时公卿死去,三百年后,与他有同样目标的臣子,也成为了权力中心,隐隐然变成了新的勋贵。
人皆有欲望,何况顶级的大魔。面对强盛的力量、泼天的富贵、滔天的权力……谁又能克制谨慎,保证自己不腐化、不堕落呢?
“让本座猜猜看,若是挑动了大魔叛乱,本座有了诛杀对象,铡刀就不会再对准你。再站对了队的程相,又会是肱骨重臣,罪名也有死人来担着,岂不妙哉?”
程潇知晓这可糊弄不了陛下了,只得向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头,苦笑道:“陛下圣明。”
殷无极面对着满朝大气不敢出的文臣,却是视若无物。
他温言细语地对跪在他膝下的程潇说:“……先下手为强,所以,你才暗中引导本座‘砸钱罐子’,先表忠心,再把自己摘出来,现在又来挣这个‘救驾之功’,程相一如既往的……嗯,伶俐的过分了。”
“酒色财气,无底洞啊。”
墨绿色猎装的游商抬起头,仰望着君王神威凛凛的容色,叹而笑道:“臣本来,只想在为陛下做完事后,功成身退,隐于市中,做一个富贵闲人而已。”
殷无极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,只是眼神平静,甚至带着些悲悯地看着他。
这等近乎神性的漠然,让程潇有种如临深渊,得见真神当面的错觉。
在这种窒息的气氛中,君王凝视他片刻,却弯起唇,笑了。
他本就风姿凛然若神,此时一笑,威严与容华让人移不开眼。
殷无极扫了一眼他落在地上的猎刀,程潇忙捡起,双手捧起递给君王。
他伸手一拂,向这猎刀中注入魔气,道:“此乃本座魔气,无论是谁,此刀皆可斩。”
“程潇听旨,即刻起,代本座镇守魔宫。如见叛军,不必请示,杀无赦。”
“臣,接旨。”
魔宫有人把守,殷无极终于从被牵制的局面中脱身。
他玄袍浸入夜色中,不多时,就消失了踪影。
如今,魔宫暂时可以交给程潇。他有所谋,就会替他尽忠,将他交代的事情办到妥当。
八重天外的将军府,他先前就给过凤流霜旨意,一旦将军府有变,她就得即刻带风雨楼精英支援。
就算是叛军围城,萧珩并没有伤到要害,战力仍在,又有凤流霜从旁压阵,即使一时无法突围,也将立于不败之地。
将夜调军一事可能不会太顺利,驰援魔宫大牢,不知道赶不赶得上。但就算他下狱的魔被放出,也只是局面更焦灼,不至于速胜。
玄袍魔君不过几息间,就从九重天前往一重天城外。
他来到了城池边缘,站在城墙上,看向遥远平原的地平线处,奔起的旗帜,卷起的尘烟。
那是数日之前,接到萧珩命令,自天权城、天枢城两处大营悄悄开拔,随后千里疾行而来的大军。
“保命符都交了出来,将军和本座明里暗里作对多年,可从来没这么笨过。”
殷无极从袖中摸出一块虎符,隔着月色欣赏了一番,微微含笑,“……为人臣子,生死苦乐由他人。萧重明那家伙,现在还困在将军府里,是不是浑身难受,时时担心本座不救他,教他被生生熬死在那里?”
这些魔兵都是精锐,本来是萧珩入京的后手。
他若在九重天被困,君王要杀他,他自然会召亲兵入京畿,届时奔回大营,哪怕割据一方,以他的治军才能,够殷无极喝一壶的。
但是,谁料到真的深谈后,君王心伤,他亦悲慨,且道,这一生君臣如梦,到底不能无风无波亦无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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