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所谓‘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’,如是而已。”
至强者改变世界。
至强者也会成为世界的障碍。
或许,一开始是进步而非障碍。但后来多半都是了。
前世的谢衍或许也曾有犹豫。在他观鲸落之景时,陡然从天地万物里,悟到“一鲸落而万物生”的道理。
枯荣皆是定数。谁说圣人恒长,没有生死盛衰?于是他不再拘于身外浮华,而是选择向死而生。
一轮红日自山巅喷薄而出,谢衍苍白的脸上照出第一缕光时,原本冰冷的身体也有了些许回温。
他看见宿命,笑道:“看啊,别崖,日出了。”
殷无极抱着他,师尊好像比羽毛还轻。
他背着身,神情逆光,分辨不清。他并未去看这山巅奇景,而是望着师尊眼中高悬的红日,“是啊,日出了。”
谢衍被消耗至枯竭的身体,此时已经很消瘦。但他银发束冠,披着鹤氅,在雪地上盘膝而坐,依旧是风度翩翩的圣贤君子。即使他现在没有“天命”,也并非“圣人”。
他根本没把修行的重点放在磨炼肉/身上,皮囊渐趋衰败,支撑不住他一身剑骨,却困不住他历经万劫打磨、臻至化境的内心。
他早就不需要凡胎肉/体,也不必考虑俗世浮名。
如今谢衍仍滞留于此,并非是他无法超脱红尘,而是红尘即道。道即红尘。万物如一。
在催命的衰败彻底降临时,谢衍忽然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江上孤舟,好似此身随江流跌宕。
只不过圣人临死时,不过一人独行,在此时的雪山圣地,却还有道侣伴他看红日高悬。
“人之一生,受限于生老病死,拘囿于命途苦厄。”他轻咳一声,看见雪地上斑斑的红,眼眸带着浅笑。
“接下来,还缺一死。”
“并非是圣人一死,而是人之一死。或许不曾惊天动地,不曾重于泰山。但如此走到尽头,就是生而为人的一生。”
殷无极的身影被岁月凝固,他半跪在雪地里,腰身挺直,被雪光勾勒出修长的弧度。一折戏里的美人。
操纵他的线握在师长的手里,谢衍将其从指尖摘下,在看见傀儡美人扇动的眼睫时,他无奈地笑了,“莫要哭了,这条路是我选的,对也好,错也罢,我并无后悔。”
“若是为师失败了,未能成就天人之道,迷失在道的尽头……”
“心中唯有一件憾事,就是未能与别崖同归。”说罢,谢衍将瘦长的手指搭在美人无暇的脸庞上,轻轻抚了抚。
“您原来知道啊。”殷无极的身体震动着,嗓音沙哑,忽然流下两行血泪。
他本不该落泪,但这具傀儡躯壳是圣人之血所化,在大悲之际,泪如倾盆雨下。
他领悟了生之璀璨,死之忧怖,才明白爱的难以割舍,生离散,死相隔。
人生而为人,正因为没有“永恒”与“不朽”,才会珍惜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。
他不认为自己会永生不朽,甚至坦然接受生老病死,却希望别崖永远是最青春年少的芳华。或许是师长难以言表的偏私吧。
“莫哭了。”谢衍为他擦拭泪水,越擦拭,两袖都盈满了血。他流泪也很安静,甚至弯着嘴唇,试图把最美的一面留给师尊。
谢衍看着傀儡眉心那一点朱砂红,似乎蕴满了他作为师长的,最好的祝愿。
“若我败了,此处是我的终结……在死之前,我会用尽一切为你搭桥。”
“若是我赢了……”
天穹之上,红日渐次生重影,笼罩雪山之巅。
在祂的笼罩之下,整个世界都变成重影,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宛如镜花水月。
是真,是幻?是耶,非耶?
即使圣人,也是肉/体凡胎。生、老、病、死,皆会在他身上留下刻痕。他也饱受其中苦厄。
曜日的红光之下,谢衍振衣,广袖鹤氅在雪风里飞扬,一朝拔剑起。
他以拜剑之姿,将山海剑的锋刃,贯入雪山大地。
那一瞬间,山川皆共鸣,好似世界的气运都与他相连。
共震中,他本该衰败到极致的凡胎,忽然焕发青春容光。
谢衍好似领悟了什么至理,露出释然平静的笑意,圆融透彻的眼眸,此时迸发无限光耀。
这光芒太耀目。殷无极傀儡之身,即使是直视“道”,也不肯移开视线,他似乎有了什么预感。
刹那间,谢衍的身影在这煌煌之光中——
灰飞烟灭。
第548章 万魔渡我
这一刻, 连时间的存在都停滞。
殷无极神情空白,好像头脑还未反应过来, 身体却擅自动了,向他化作飞灰的方向下意识迈出几步。
“师尊,谢云霁——”
黄吕大钟,一声鸣响。
魂魄震荡,他竟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。
傀儡身躯本该凝固时间,因为谢衍消失,构筑他身体的圣人之血也随之不存在了。他伤痕累累的魂魄, 即将失去容器,直接暴露在“道”的面前。
这一回,再也不会有人护着他了。
高悬红日, 雪山峰顶,都在这一刻变了颜色
天穹不知何时被无数赤红线条侵入,搏动着, 蔓延着,宛如某种生物的血管, 呈现蛛网密布的形状。
天似鸡卵, 此时被血线包覆, 滴血的红。
好似世界的极限之外,依旧有未知之物盘踞之上。在雷劫开始之时乘虚而入,试图夺走主导权。
异变之下, 殷无极的傀儡身体正在崩溃。他卧在雪山之巅的赤雪上,半截残躯拘着魂魄,机能在渐渐崩溃,他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流出眼泪。
或许有一瞬,他也想过随谢云霁死在这里。但是他们往渡天河之前的约定, 此时给了他生之勇气。
他们抵达天之上,他们师徒,或许走的比任何大能前辈都要远。若是在这里放弃,千年的坚持,筹谋与抗争,一切都会结束。
思及此,殷无极涣散的红眸凝聚着光,尝试摆脱躯体束缚,“还得往前走……能救师尊的,只剩下我了。”
他们师徒千年,虽有殊途,虽走歧路,终归于同道。
天问无穷尽,渡化无涯际。
谢衍追问天道,他渡化万魔;一人仰望,一人垂首;虽有冲突,却也互补。
有时望向对方,宛如镜鉴。镜中人,是两面,也是你我。
不息的风雪盘旋在峰顶,温柔地将他的魂魄包裹住。好似师尊离去时残留的决意。
他不觉得冷,只觉得魂魄很轻,宛如一叶小舟,能够独避风雨,遁出天地。
殷无极的魂魄飘向天穹时,他陡然仰望。
被赤红入侵大半的天穹好似即将被吞噬。可是就在天穹完全赤红前,侵蚀停住了。
倏然间,遥远天际漫出一道耀眼的蔚蓝。是晴空碧海,也是雪霁天明。
面对蛛网般的侵蚀,反扑更似排山倒海,天河泼在天上,澎湃汹涌,涤荡一切病变。
在将这侵蚀驱逐时,天穹悬起一道霄虹。
无尽雪风包裹着殷无极的魂魄光团,将他托举。
殷无极的魂魄不再成为固定的形态,一尾游鱼从最顶峰跳起,飞越那虹霄时,正如鲤鱼越过龙门。
在层叠的云雾之中,漆黑身影虚实相间,时而摆尾,时而伸爪,竟是游龙荡影。
黑龙如漆黑烈火,飞过重天。无尽虚空之上,虽无谢云霁的影子,却有他的气息。
他在雷劫里抛却肉身,大概已成为无形无相之存在了吧。
成人、成圣,再成仙。
他成功了吗?
殷无极不确信,只是固执地往上,回到天穹的怀抱里。
他吐出黑焰,摆动长尾,利爪撕碎那些侵蚀,用尽全力襄助那些漫射天际的蔚蓝色流光。
龙影穿过层云,不知疲倦地与之搏斗。忽然间,他好像被云抱住了。
云没有臂弯,更无实体。但殷无极确实有那种“被抱住”的感觉。就好像身体掉进很轻的棉花里打滚,冰冷的魂魄浸透在温水里,他魂悸魄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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