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夜的寂寥冰冷,几乎把他淹没。
缠身的因果已经被超度大半,殷无极暂时脱离了那险象环生的局面,却依旧未能从过往中彻底解脱。或许永远也不会解脱。
此时,他如在静息模式,连情绪的开关都关上了。
那个喜欢鲜亮,活泼快乐、任性撒娇的漂亮情人,宛如阳光下融化的泡沫,似乎只在谢衍的面前存在过。
“别崖。”谢衍疾步走上前,强行打破了这种孤寂。
他把处在待机状态的小徒弟揽在怀里,轻抚着他柔顺的墨发,“在想什么,这么入神,和为师说说?”
殷无极埋在他怀里,动了动,眼睫轻颤,“师尊回来了?”
他伸手揪住谢衍染着胭脂的衣襟。那股属于红尘的香,硬是搅散了清冷的水沉香,也把高高在上的圣人带回人间。
生机在渐渐被点亮,殷无极放松着紧绷的身躯,也在圣人圈着他的温暖臂弯里,重新变回正常的模样。
好似他一半的人格,都寄托在谢衍身上。
师尊若归来,他就开心快乐。他若离去,他就冰冷残缺。
如此离不开,他多么无药可救。
圣人忽的克制不住疼惜之情,低头,抵着他的额头,温言细语:“下回,我议事会再快一些,不让别崖一个人呆太久。”
殷无极对自己的异常没什么知觉,他奇怪于谢衍的突然焦虑,甚至还噗嗤一声乐了。
他笑着抬头,迎上半环着他的圣人,快乐地与他耳鬓厮磨,“本座又不是祸水,怎么教圣人连议事都不听了?恶疫临门,圣人肩上担着苍生呢,本座只是来逛逛,做个客而已,好得很呢,不必把精力都耗在本座身上……”
谢衍深深地望着他,箍着腰,死也不肯放手的模样。
“师尊?”殷无极又唤他一声。
“在我身边,你永远是安全的。”
谢衍掩住他的耳,漆眸决然,好似要把天外的阵阵雷鸣阻挡在外。
“别崖莫怕,师父会保护你。”白衣圣人安抚着他,言语温和,“一直,直到永远。”
殷无极忽的沉默了,他不知师尊为何提永远,却知道自己离永远差的远。
但是,圣人的承诺,总是会兑现的。
初期的掩盖与猜疑暂且揭过。谢衍布置的事情,都在有条不紊地办着。
先前,白帝城中的消息封锁,变成了每日通报。修真家族与各大门派驻地开放,用以接纳病人。如果有修真者不慎染上,也不得隐瞒,须上报。
城中医馆由远道而来的药王谷一行接管,药王亲自主持会诊,联合道门中擅长医术的太素九针一脉,共同寻找解决之法。
疫病来自天外,化为雨落入水源与土壤。寻常生水不能再饮用了,水源需要净化。
种种要事,自然由圣人定夺。
谢衍看过传信,对着来听他命令的三相道:“白帝城外的江水,是沿途多座城池的命脉,已经有被污染的迹象,就会滋生不妙的东西。”
白帝城内的地下水,可以从井中投下净化的药剂,一遍又一遍地过筛,或许影响还会小些。
清江水的体量,若是被这恶疫侵染滋生,种下来自天外天的种子,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
帝尊恹恹地坐在一侧,当个闲人,听谢衍陆续把任务布置给三相。
听说谢衍要去清江畔,他抬起眼眸,淡淡道:“圣人既然要动手,本座勉为其难,也跟去一趟。”
他看见三相瞥过来,似乎很诧异,于是底气不足地解释:“可不要误会,仙门和本座有什么关系?本座只是想去见识圣人手段,研究他的弱点……”
这只是欲盖弥彰。
先前在白帝塔下,三相亲眼见到这位前大师兄表面一副“圣人关我何事”的模样,实际从旁掠阵,保护师尊时,比谁都积极。
“帝尊浑身上下,就嘴最硬。”谢衍分派好任务,闻言,也是笑了。
“谁嘴硬了。”殷无极撇过头,不和他视线相对,“圣人尽拿本座开玩笑,本座要恼了。”
“可以和我去,不过,不能以魔君身份。”
谢衍也不避忌,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发旋,“为师在,用不着别崖出手。”
在这不对劲的气氛中,风飘凌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忽的想起那天。
几名道门修士散会后拦下他,战战兢兢问:“圣人是不是和夫人关系很好,蜜里调油?”
风飘凌问:“此话怎讲?”
那道友尴尬极了,支支吾吾道:“我似乎见到,圣人衣襟上有胭脂印子。”
风飘凌闻言,差点当场厥过去。
此时,他见师尊不避讳,不但整天把魔君带在身边,还用这样亲昵语气唤着“别崖”,哪里是纯洁的师徒了?
偌大修真界,哪家师徒会成双入对,甚至演戏时还戏称“前世情缘”的,这完全是怼着脸秀恩爱啊!
“风师兄,醒醒,别晕过去了。”白相卿忙接住摇摇晃晃的师兄。
他猛掐师兄人中,“现在人手不足,你现在不能晕倒!师弟可不帮你干活啊。”
沈游之听着师尊的叮嘱,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。
时隔一日,他再次见到了那位萍水相逢的道友。
只不过,不是在市井茶肆,而是在白帝城的议事厅。
“原来是道祖弟子。”绯衣少年抚摸着茶盏的杯口,心中却想,“道门剑神,叶轻舟……竟然是他。”
圣人东巡的船队自清江崖来,其下清江水。
来时,清江水澄清,千帆竞发,万里无云。
却不料,今日谢衍站在清江崖之上时,这江水却浑浊如泥沙,掀起汹涌的浪涛。
黑云压城,白日昏昏。
风飘凌与药王守在白帝城处理沾染人身的恶疫。
追随圣人脚步的中洲修士与道门中战力出众的修士,则是为了保卫白帝城,跟随圣人来到江边。
他们亲眼看见,江水之下徘徊着无数幽影。
当初随着雨水坠入江中的恶疫之种,不知催生出了何等妖物,在这昏然大雾中看不清晰。
唯有这江水中的嘶吼声,震慑着他们的心神。
“圣人,有妖物盘踞江中?”叶轻舟握住腰间长剑,他已经提起十二万分的戒备,“也是来自天外?”
“诚然。”谢衍白衣负剑,唯有长风掠过他的身侧。
叶轻舟还是传统修真的观念,问道:“我有一事不明,天道为何要播下恶疫之种,伤害生灵……”
“天道并没有‘伤害生灵’的概念。”谢衍平淡道,“不要用人的思维去揣测天。”
他声音清冽,“天道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语出《道德经》,道门之人,应当知道是什么意思吧。”
叶轻舟及道门修士闻道,皆是默然。
“来了。”谢衍站在如同拱门的清江崖上,看向昏黑的江水中,呈现出巨兽的影。
“那是什么东西?”有修士踉跄一步,似乎为那气息所慑,“十日,不,五日之前,我经过此地,分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——这里到底长出了什么?”
谢衍拂袖,将年轻修士们挡在身后,淡淡道:“来自天外的种子,怎可用常理揣测?”
“若要成气候,莫说十日,三日、甚至一日就足以。”
“小白,你退后些。”白相卿身侧,存在感极低的“师娘”拉扯着他的袖子,低声叮嘱。
“谢云霁要认真了。”殷无极轻声道,“你知道,为何圣人曲水临江之时,最是可怕吗?”
他话音刚落,就见那泥涛似的江水翻涌。
极目所见处,无数漆黑混沌的妖物钻出浪涛,触肢遍及江中,表皮黑斑腐烂腥臭,污染着一切。
谢衍却笑了,足尖一点,就轻身浮起,飞到江水之上,儒袍白衣在风中烈烈,如同飘荡的流云。
昏黑天幕中,乌云蒙蔽光明,他却宛如高悬日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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