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衍当年受禅。如今道祖还在,他却要离去,理应将仙门之主的位置还给道门了。
道祖之徒中,比起性格偏狭的宋澜,他更看好侠义正直的叶轻舟。
借试剑接触后,谢衍也看出他无心于此,只愿辅佐师兄宋澜,道祖在二徒中另有私心,于是也就不再提。
他心里有所属,所以也不提。
外人观仙门,只道圣人如日月齐光,却不知权力背后白骨蔽路。
谢衍镇在仙门,废除陈规,厉行改革,用德与法将各宗凝聚在“仙门”的共同体中。
儒释道内部互噬,道统倾轧、杀人夺宝的情况才好很多。
往上追溯千年,死于杀人夺宝的修士,在家族养蛊中饮恨的天才,埋骨洞天福地的骄子,数不胜数。
还有暗地里的矛盾,腐败、背叛、出卖、反目……
“余下之事,你不作安排?”红尘道又问。
“安排什么?”谢衍放下酒盏。他的双眼不能视物,态度依旧淡然孤高,好似五感如常。
“即使离去,也要让仙门,乃至整个世界都按照我的遗志运转吗?”
他笑了,“那这样,圣人之死,又有何意义?”
谢衍将淡如白水的烈酒倾入江中。时至今日,他虽不后悔自己耗费无数心血维系盛世的举动。
毕竟,受益于这盛世的人太多。不仅是修真者,凡人生于和平年代,也总比动荡来的好些。
不是他不想继续维持。可是圣人双手卸力,已然渐渐勒不住这根维持稳定的绳索。
老病孤舟。他终究是累了。
谢衍自省时,也不讳言功与过:“吾于仙门,是最强的防线,也是最大的禁锢。”
“圣人不死,仙门就永远有可依赖的靠山,理所当然地依照惯性走下去,在承平已久的温室中腐烂,不知春秋变化。”
“吾总将危机扼杀于到来之前,数千年的太平盛世,是为让凡人,让仙门的后生能够不必经历离乱与动荡。”
“和平太久了,久到忘却战争的模样。仙魔大战之时,仙门各宗大多各自为战,互相推脱,明明具备一战之力,却宁愿独善其身;明明无法面对一场真正的血战,却依旧心生贪婪,妄图火中取栗……”
“若不是吾擒下魔君,仙魔大战再打下去,赢面不大。”
谢衍就算再强,也仅是一人。
一场战争,消磨掉粉饰的和平,更是磨去了仙门的精气神。即使是圣人,看着死水一般的仙门,也会无力回天。
根子烂掉了。
若不是仙魔大战来的仓促,他的大限也不会这么快就到来,他或许还会做些什么,让过度时间更加平缓。
可如今,时间不够了。
但谢衍并不后悔用圣人的寿元去换殷无极的性命。
“……圣人终究是人,而非天命。今后的路,也该由后人来走了。”他这一语,似乎也意有所指。
听闻此言,红尘道似乎在审视圣人:
“仙门不平静,史无前例的天劫正在酝酿,会是谁的?你这个时候退隐幕后,怕是许多人都等着你渡劫失败,好瓜分你的一切……”
“……食腐的秃鹫,围过来了。”谢衍答非所问。
江水送君,带他渡过峡谷的中央。
谢衍伸手接住一滴天穹落下的雨水,却仰头,双目汇聚神识,“看”向一片黑压压的暗影。
离他不远的地方,这些敏锐的凶禽低飞,似乎是嗅到死气而来,似要俯冲过来,却慑于他的灵气纯正,徘徊不敢靠近。
“即使觉得我将要死去,也不敢靠近吗?”谢衍微笑了。
红尘卷沉默片刻,道:“你刚刚把天魂分割出来,此时三魂不全,当然有幽冥使者寻路而来,以为是一名将死之人。”
谁知道,这位三魂不全的“将死之人”,即使发如霜雪,病痛缠身,命不久矣,也能强到如此无解?
“吾确实是将死之人。”谢衍坦然承认。
“哪有你这般的将死之人?依旧能够提剑劈开江流,分开山海的‘将死之人’?”
谢衍淡笑一声,孤直如雪松,言语间蕴着绝强自信:“将要杀死我的,可不是天命。”
而是他自己。
“圣人死去之时,无益于一场浩大的鲸落。”
“上古神书,《五运历年纪》有云:盘古之君,龙首蛇身,嘘为风雨,吹为雷电,开目为昼,闭目为夜。死后骨节为山林,体为江海,血为淮渎,毛发为草木……”
谢衍直起身,孤直傲岸的身影立于船头。五感虽封,但在神识笼罩下,他依旧“听”见了浩荡的江流。
他道:“上神盘古之躯,诞生于混沌,又转瞬化为天地万物,泽陂生灵……”
“虽说吾之渺小,与上古洪荒的圣人相比,如沧海一粟。”
“但吾虽不才,志不可夺,愿效上古之行。倘若圣人坠天释放出的机遇,能够推动什么,改变什么,或是哺育什么的诞生……那吾也不算白受一场九重雷劫。”
“何况……天道的异常,我要去探一探。过往的线索都很零散,我唯有一次机会,能够真正与‘道’面对面。只有亲眼见证,吾才会明白要对付的东西,究竟是什么。”
谢衍知道有异,但也会将这条即将衰朽的残命用到极致。
他精心策划着一场盛大的死亡,即使这意味着他被天劫挫骨扬灰。
但以谢衍的心性,富贵声名于他何加焉。
即使知道自己会片骨无存,怕是也不会动摇片刻吧。
“日月啊,此时要落下去了。”谢衍负手,自言自语,“何时能换了新天呢?”
红尘卷似乎也听不下去了,卷轴亮了亮,“历劫成功之后,记得回来取你的魂魄。”
“天道的影响无所不在,合道者,你此行艰难,只能以残魂携着残缺的道躲入罅隙……还好你身上有着‘道’,能够遮掩你的魂魄气息,但是究竟能不能躲过天道,历劫成功,全看你自己了。”
这是一条大道孤行的路。
“若是失败呢?”谢衍虽然这样说,但他唇边的一抹笑意,看出他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输。
红尘道半晌无语:“……和合道者绑在一条船上,还能怎么办?”
“难得听你泄气。”谢衍轻轻抚过合起的卷轴,“我自愿入红尘,你难道不高兴?”
红尘道:“……”
祂忽悠了那么久,才终于挖到天道的墙角——最强的合道者。
祂想要取代天道,成败在此一举,哪有到了紧要关头不乐意的?
谢衍温声道:“天道可不是好对付的,想要欺天骗命,仅仅是死,还不够。圣人之死,理当惊天动地,举世皆知。”
“想要成就“道”,就不该拘泥于形貌躯壳。生亦是死,死即是生。此身之死,亦是魂魄永生。”
“何况,圣人之死,也会放他自由。”
谢衍忽地一笑,他竟是有几分高兴,好似终于得偿所愿。“毕竟,他的刑期,是圣人的‘有生之年’,也不算诓骗吧。”
“……真是个疯子。”即使是红尘卷,数万万年来,也没见过这样疯狂、大胆又理智的合道者。
他或许从仙魔大战开始时,就布好了生前与死后的局。把自己的命算计到极致,也不愧是谢云霁。
雷劫在凝聚成型,谢衍将红尘卷合上,道:“红尘,太阳快落下了,我事先联系过两位圣人,如今也差不多该来了。”
“修为与记忆,就暂时托付给你了。”
红尘卷被他分成两截。
谢衍只会带一半去渡天劫,余下的半卷红尘,他将其放置于江水中,让其随波逐流。
无论如何,不能带回儒宗。那反而是最危险的地方。
待谢衍回来,红尘残卷自然会在冥冥中将他召唤到身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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