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无极顿了片刻,又笑道:“何谓旧时代?将宗族血缘奉为圭臬,蔑视寒门子弟!派系门阀逼人,裙带相连,未有能者居之,天下为公!把持进阶通道,压制后进、打压异见,只因——非你族类,其心必异!”
“这样的旧时代,北渊洲已经走出,而仙门呢?”殷无极环顾圣人周围仙门修士,半是青年才俊,半是苍老衰朽,笑道,“看来,是没有。”
殷无极追忆起当年入魔后,曾闯入仙门大会时的一番暴论。他那时心怀一腔悲愤孤勇,举目望向四周,无形的压力层层压到他的肩膀上,如同一人对抗全世界。
而今日的他高居尊位,往昔蔑视于他的长老宗主,如今皆不敢打断插话,只得听他训斥。
哪怕是强如仙神的圣人谢衍,也得在此凝神静听,重视并且分析他的每一句言辞。
待他说罢,才陆续有仙门长老回过神来,涨红了脸,哪怕他们内心十分过激,却不敢当面叱骂,只得说些不痛不痒的词。
“帝尊……此言荒唐!”
“屠戮氏族,杀心过盛,蛮不讲理——”
他们说的不着四六,却在帝尊的威势面前,半点也不敢大声说话,哪有面对当年孤身入魔的少年时,满脸堆着的狂妄。
而圣人一脉则是规规矩矩,在谢衍不发话前,皆不发一言。
果不其然,谢衍笑了,这回是真如冰川解冻,那拂过山海剑的动作,也显出昔年的骄狂来。
“帝尊当真是……大言不惭。”谢衍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剑柄,道。
“众人皆知,帝尊踏着血与火登上尊位,笃信力量就是一切。但世上之变革,有时如钢之坚硬,有时似水般无声;有人逆水行舟,有人随波逐流。最重要的,是知道自己在何时代,从何而来,去往何处。”
圣人之言果真精辟,百晓生立即伏案记载。
“愿闻其详。”殷无极停下拭剑的手,从容看向谢衍,笑道。
这场谈判,精细的环节早已在前面谈完,仙魔之首会面,并非是为了敲定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,而是从价值观上,寻找可以弥合往昔鸿沟的点。
“今日,仙魔两道搁置前嫌,在此论道,为的不是谈往昔的仇怨,而是谈五洲十三岛的未来。”谢衍轻笑一声,道,“吾等来此,是为变革,而非守成。”
“北渊洲已然天翻地覆,若仙门仍然墨守成规,如何跟得上这时代?”
他话锋又是一转:“而仙门之事务,祖宗之古法,如何变,变什么,何时变,何须帝尊指教?”
白衣圣人率先搁下剑,转而拈起置于桌案上的一枝怒放红梅,轻轻点了点正争锋的灵气与魔气,花随灵力而流,让互不相让的沉重压力,也渐渐缓释下来。
见谢衍收手,帝尊顺势下了个台阶。争端化于无形。
“依圣人之见?”殷无极目的达到,也不在“时代”这一论题上与圣人纠缠。仙门事务,谢衍自有章程,他看不透,谢衍也容不得他插手。
“仙魔争端,老生常谈,暂且搁置。你我私人仇怨,此时不提。”谢衍以花枝划出了个半弧,就给他圈定了一个话题的方向,神情依旧古井无波 。
“今日题中之义,非利、非权、非仇、非怨,唯有天下苍生。”
白衣的圣人神情淡漠如烟,明明端坐于殿堂前,却如坐云端,俯瞰红尘人间。
“非我,忘我,无我。三重境界,此为大道之行也。”
“望,帝尊自勉。”
第284章 无我之境
仙魔两道的初次会面, 虽然刀光剑影,波澜乍起,但是没有发展到谈判破裂, 不欢而散,就是一种可贵的进步了。
这也仰赖于谢衍的定调,“不谈私怨, 心怀天下。”
仙门曾遭入侵, 但那已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,又是当初的赢家,没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。如今顾忌的, 也只是刻板印象在作怪。
而殷无极自身的仇怨, 他早就做好为北渊洲放下的觉悟。倘若始终闭锁北渊,别说进步,极其不均衡的资源迟早会让魔洲再打起来。
将部分争议搁置后, 各退一步,只谈双方听得懂的利益,一切就顺畅许多。
自正午至月升, 这场漫长又艰难的谈判终于散去, 仙魔两边各自回到住处。
而这只是第一天的部分, 这场谈判, 还将持续三日。他们还要根据之前的使团谈判结果,敲定一些未能达成统一的细节,并且定下对接的城池。
夜已深寒,谁也没料到,在宴席上亲口否认师徒情谊的帝尊,如今正在圣人的别院中,端坐于矮桌之前, 悠闲地点茶。
他的动作行云流水,堪称艺术。那双纤长不失力道的手,在氤氲的水雾中白皙如玉。
谢衍似乎刚刚沐浴过,斜坐于矮桌之前。他着一袭单薄的白绸夏衣,长发披散在肩,还有些微微湿润,并不欲用灵气蒸干,仪态风流,显得闲适而放松。
“别崖的手艺生疏了。”谢衍似乎一直在欣赏他的动作,待到茶沸腾,他才弯起唇角,并不像是恼怒,反而是乐于见到他的不熟练似的。
果不其然,殷无极轻笑一声,手上动作不停,却是娓娓道来:“魔宫里,都是些牛嚼牡丹的粗人,就算我点茶点出一朵花儿来,他们也只会囫囵喝下去,怕是无人欣赏的。实不相瞒,我已经几十年没有为人点茶了。”
“圣人,用茶。”待到茶汤澄碧,殷无极将茶盏置于他面前,然后状似不经意间提到,“徒儿有一事不明,想请教师尊。”
他都把师徒虚名搬出来了,算是正经想问他些事情。谢衍端起天青色的茶杯,浅浅抿了一口,却也不接茬,道:“帝尊不必拘束,且问无妨。”
师尊对弟子自然是知无不言,但圣人对帝尊不是。一个称呼,便可窥一斑而见全豹,谢衍难免有所保留。
殷无极听出了这四两拨千斤之意,也不像少年时与他争辩这些话头,以最激进的态度,来证明他到底爱不爱自己。他早已不再那样天真莽撞了。
他与谢衍隔着矮脚紫檀茶案,相对而坐。
夜寂无人,帝尊却正襟危坐,端出最雍容矜贵的帝君仪态,提及宴会上谢衍未曾详述的一句话。
“何为无我之境?”殷无极似乎是独自思索许久,此时静神凝眉,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。
说到这里,他沉默半晌,提及当年登圣后谢衍的变化,那是他许多年里依旧耿耿于怀的事情,他像是有点难过,唇角的弧度微微拉平,道:“为什么圣人会七情六欲淡漠,是因为,您修的道吗?”
“并非。”谢衍看着他低垂了眉目,于是微微撩起丝绸白袍,调整了原先颇为随意的坐姿,以论道的态度正视他,道,“过去,为师曾教你的经史子集,可还记得。”
“须臾不敢忘。”殷无极见他用回了师徒称呼,大抵是这个问题并不敏感,他乐意以圣位之上的先行者身份,教他一教了。
同样身为人之极限,圣位与尊位等同,只是说法、道统不一。
殷无极那日在紫气东来中闯过天劫,清晰地感觉到了根本性的变化。不同于他渡劫时,他在尊位之上,仿佛能够听到天下万民的声音。那是独属于人神之间的感觉。
但是,他的尊位不来源于天授帝命,而是成就于人间紫气。天道不会提点他,这世上唯一能够教他、且愿意教他的人,只剩下谢云霁。
“子绝四:毋意、毋必、毋固、毋我。”谢衍沾了一些茶水,在茶案上轻轻勾画几笔,金光泛起,“凭空臆测、武断绝对、固执拘泥、自以为是。孔圣之言,意为杜绝此四事,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殷无极对答如流:“杜绝私人利益,杜绝歧视偏见,以公正之心为人、立政。”
谢衍道:“人有偏见吗?”
殷无极不假思索:“当然有。”他略略扬眉,似笑非笑,“仙道对于魔道,难道就不是偏见吗?魔修非魔族,而是人族,难道就沾了个‘魔’字,便要被仙门欺压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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