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大笑道:“赫连统领,这声音好听吗?老子不但能带上殿,还能私底下佩剑入陛下的见微殿觐见,气不气?觉不觉得危险?想不想揍老子?”
“并非质疑将军忠心,但是朝野上下,皆斥将军跋扈,目无陛下,私以为,这并非是值得炫耀的事情。”赫连景哪里会被他绕进去,“陛下的桌案上,每天都有弹劾将军的折子,成为文臣争相弹劾的日常,于将军来说,难道是一件好事?”
“啧,百无一用是书生,弹劾又如何?”
萧珩蟒袍张狂,在九重天的灯火中,显得有种幽暗冰冷:“有本事化笔为刀,割了本将军的脑袋。”
两人言语间绕着圈子,心里却和明镜一样,对方哪里是真的因为看不惯?还不是因为文武之争已经渐渐浮出水面。
但是要这两位联手对抗文官集团,却是比登天还难的。
一山不容二虎。萧珩与赫连景的关系不好,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了。
赫连景掌握中央禁军,但是萧珩在军职上明显压他一头,他若在外练兵还好,在魔宫一待久,赫连景的处境就显得没那么愉快了。
再加上,统一北渊的时间过了几百年,就算当初的旧氏族死绝,依托新兴魔宫的大姓,也在近年来成长了起来。
他们对于魔宫有所贡献,就得出让一部分的利益与资源,保证对方始终在魔宫这条船上。
军中仍然存在推荐制,陛下没发话,对于他们将子弟安插进禁军历练的行为,赫连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但他私底下怎么想,就没人知道了。
在地方军中还有当初投降的本地派阀,萧珩毕竟只有一人,直系在东部天权城一带,顶多算上当初他打下来的幽河以北,无法阻止派系丛生,自然是很正常的事情。
只不过这些不安定因素,有萧珩压着,加上陛下威望日隆,政教合一,矛盾暂时不会爆发罢了。
当然,他未必认真阻止过这种局面的形成。
狡兔死,走狗烹。有些事情只有他萧珩能摆平,他总得为自己留一手。
赫连景似乎失去了与他继续交谈的兴趣,道:“看来,在面对这种局面,你与我是不可能利益一致的。”
萧珩抬起眼,看向赫连景沉黯的眼睛,一字一顿道:“一致?别逗我笑。”
“萧重明为臣,只奉行一个字,‘孤’。”
他昂起头,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似的,笑道:“管你们搞什么花架子,朋朋党党的,本将军懒得掺和。我既然一日为孤臣,就是一世孤臣,除了陛下的话,本将军谁也不听。”
“希望将军记住。”赫连景似乎也对与他处好关系兴趣不大,转过身。
追溯到启明城时代,赫连景曾经在萧珩的狼王军待过很久,萧珩也不是没有教过他。
最初时,他们的关系并不算差。
但是到后来,他作为嫡系被殷无极从狼王军调走,培养成心腹,独自领军,从百夫长、千夫长到将领,他走来的一路,背后都有陛下的影子。
殷无极需要的是一个独立于萧珩的将领,忠于他,最好与萧珩分庭抗礼,而非让萧珩的亲信在军中一家独大。
随着时间推移,赫连景这名曾经在他手下,如今又被殷无极调走的将领,正在逐步成长为他必须正视的威胁。
他只要存在一天,就是一根骨鲠,是权力制衡,是帝王心术,亦是防备与猜疑。
萧珩负着手,看向这把凌厉锋锐,藏于匣中的利刃。
他摸了摸鼻子,理智虽然明白这是正常的,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想:怪不得老子总是看他不顺眼呢。
这是一把最初由殷无极交给他磨砺的刀,本身就是信任的证明。后来,殷无极从他这里取走了他,开了刃,磨成了足够锋利的模样,却用来防备他。
当年,击鼓其镗的信义足够深刻,他们都是重诺之人,不会背弃这等盟誓。
但这不代表着,面对他的有所保留,君王心中没有猜疑。
是夜,左相陆机的宅邸,来了一名特殊的客人。
陆机屏退左右,正在装订史册,在月光下晒书。庭院中的各式孤本一字排开,格外有条理。
而由于丞相最爱饮酒,庭中时常备着好酒。但今日,本该一个杯盏的地方,却早早放置了两个,显然是要待客。
脚步声响起,不疾不徐,很有规律。
“既然来了,梨花白在那头,自己倒酒。”
陆机将许久之前的书册取出,墨迹仍然保存如新。他是爱书之人,对这些旧稿的保存,堪称苛刻。
“可别踩到我的书,这些都是陛下专程默写给我的《史记》,萧将军要是踩到,在下是要发酒疯的。”
“得,不碰你的书。”萧珩走到石桌之前,拂衣落座。
“本将军夜间秘密造访丞相府邸,这值得大书特书吧?我说小狐狸,你刚刚弹劾过赫连景那家伙,现在又与本将军夜会,难道不避个嫌,装个病什么的?”
“有什么好装病的,今早还觐见过陛下,现在就称病,陛下会信吗?”
陆机用温热的布巾擦净手中灰尘墨迹,看向满庭院中吸收月华光辉的旧稿,十分满意。
“再说,在下与将军的关系时好时坏,前些年随着陛下去仙门,回来后好了不少,陛下都看在眼里,如今还有什么可遮掩的?”
“这不一定,万一信了呢?”
“这要看风雨楼,会不会把你造访之事刻入留影石了。”陆机慢悠悠地走到正襟危坐的萧珩身边,替他倒酒,“既来之则安之,喝。”
萧珩品了一口梨花白,咂舌,道:“你的丞相宅邸,难道也被盯着?”
陆机摇了摇头,道:“感觉不出来,或许?”
萧珩笑了,摇晃白瓷酒杯,道:“能让陆相说出‘或许’来,恰恰就是风雨楼的真本事。想要把一滴水隐匿在大海之中,自然是容易的。”
说罢,将军没有忘记正事,神情似有凝重,道:“陆相在魔宫,一向是以刚直闻名。你与程相的奏折,不瞒你说,我也有所耳闻。”
陆机敢做,自然不怕他上门质问,却是看了看月色,笑道:“去我书房吧,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”
在文武之首一前一后走入陆机的书房时,那明月之下,屋檐之上,银发的刺客摘下面具,露出少许郁闷的神情。
“想瞒过这两人,真不是个好干的活。进了屋,可就没那么好打探了。”将夜自言自语,“那家伙,心思是越来越深了,是在担心什么呢?”
陆机青衣白裳,一身常服,长发披散在肩,显得并不太正式。
萧珩也是一身深蓝色武服,并不佩剑,发束在脑后,显得俊朗萧疏。
在共同随殷无极打天下时,陆机领了军师之名,萧珩则是主将,他们也有过彻夜在军帐中推演沙盘,昼夜不眠的日子。
陆机带着他走过深庭院连廊,走入书房。萧珩随意地看向墙面挂画,只见文墨疏狂,颇有挥毫泼墨的潇洒。
陆机回头,看着他在一副字面前久久驻足,于是提着灯向回处走。
“行路难,难于山,险于水。”萧珩通文墨,却不精,只读兵书,却格外爱吟上几句。
此时见陆机笔墨,萧珩笑着念出来,问:“这是什么诗?”
陆机片刻沉默,然后道:“上古新乐府,太行路。”
看着这幅字的内容,萧珩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,渐渐地淡去了。
陆机看去,却见上面写着:
……
不独人间夫与妻,近代君臣亦如此。
君不见左纳言,右纳史,朝承恩,暮赐死。
行路难,不在水,不在山,
只在人情反覆间。
“‘朝承恩,暮赐死’吗?”
萧珩反复咀嚼,脸上没有笑容,亦然也没有愤恨,只有意料之中的平静。
良久,他笑着问道:“陆相,君臣相得,一世善终,你相信吗?”
陆机看向这位看似跋扈,实则心思缜密到可怕的将领,再想起帝位之上,指点江山,洞悉一切的君王。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